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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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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 星期天,我们全家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扫除。许多尘封了十几年的书籍、物品、破铜烂铁、瓶瓶罐罐,都被翻了出来。其中包括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只“百宝箱”。这箱子被从许多破家具中拿出来,由小妹为它启封。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些希奇古怪、零零碎碎的各种物品,什么钮扣啦、铜指环啦、牛角啦、雕刻的石质小动物啦、折扇的扇骨啦、小喇叭啦──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堂来的玩意儿。我用新奇的眼光去打量这些东西,依稀看到我的童年。每一样东西,似乎都代表着一个年龄,和一段回忆。面对着这只百宝箱,我不由自主的沉思了起来。 忽然,小妹从箱子里拾起一样东西,叫着说:“看,大姐,多可爱的木头娃娃!” 我一看,这是个木质的小玩偶,雕刻得十分精致,眉目是用黑漆画上去的,栩栩如生。我从小妹手里夺过那东西,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晕眩,握紧了它,我似乎被拉回到了十五年前。 在故乡湖南的乡间,我们渖家是数一数二的富有。数代以来,渖家的子弟都是守着祖业,读读书,也做做官。祖父曾一度做过县长,但,四十几岁,就弃官回乡,以花鸟自娱。渖家的田地非常多,拥有上百家的佃农,而且,由于地势好,灌溉足,几乎年年丰收。和渖家财富正相反,是人口稀少。祖父是三房单传一子,父亲又是祖父的独生子。到我这一代,偏偏母亲连着小产了两个孩子,才生了我,我又是个女孩,而我之后,母亲就一直没有生育。(弟弟和小妹是直到台湾才生的。)所以,那时我是渖家三代的唯一的孩子,尽管是个女孩,也成了祖父母和父母心中的宝贝。 我在极度的娇养下成长,祖父母的宠爱是达于极点,我哼一声,可以使全宅天翻地覆,我哭一下,整个家里就人心惶惶。我自己也深深了解我所具有的力量,而且很会利用它。因此,我是专横跋扈而任性的。有时,母亲想约束一下我的坏脾气,我就会尖声大叫,把祖父母全体引来,祖父会立即沉下脸对母亲说:“家里有长辈,你管孩子也应该问问我们,这样私自管教是不行的,要管她,也得由我来管,她是我的孙女儿呢!” 母亲只能俯首无言。于是,我的脾气更骄狂、更暴躁,也更专横了。那年我八岁。在距离我们宅子约一里地之遥,是高家的房子,那是两间由泥和竹片砌成的房子。狭小阴暗。老高是我们家的佃农,很能吃苦耐劳,祖父对他十分优厚,但他却拥有十一个孩子,六个男孩,五个女孩,由于人口众多,他们生活十分清苦。 我,虽然拥有许多东西,但我羡慕高家的孩子,他们追逐嬉戏,笑语喧哗,是那么热闹,那么快乐。而我却一个玩伴都没有,尽管有许多玩具,却没有一个同玩的人。于是,我常常跑到高家附近去,和高家的孩子们玩,他们教我在田里摸泥鳅,到山上摘草莓,到池塘边钓青蛙,爬到树上掏鸟窝──这些实在比任何一样玩具都好玩,更胜过祖父天天强迫我念些“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的生活。 可是,祖父最初不愿我和高家的孩子们玩,既怕我爬树摔断了腿,又怕给水蛇咬到,更怕跟着他们吃草莓吃坏了肚子,跌到水塘里淹死,还有,怕高家的孩子们欺侮了我──但,我坚持要跟高家的孩子一起玩。在一次大哭大闹之后,祖父只得依从我。不过,他派了家里的长工老汪保护我。 老汪是个大个子,脸上有一道刀疤,有一股凶相,但他是忠心耿耿的。从此,我走到那里,老汪也走到那里,像我的一个影子。只要我和高家的孩子略有争执,老汪就会站了出来,那孩子准被老汪吓得乖乖的,我的势力更大了。 小翠是高家的第八个女儿,那一年刚满六岁,有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小小的个子,比我矮了半个头。高家的孩子都不大喜欢跟我玩,一来我脾气坏,动辄就依势欺人,二来他们都怕透了老汪。只有小翠,脾气好,心眼好,只要我一叫她,她就跑来跟我玩。小模小样,怪惹人爱的。但是,我待她的态度是恶劣的,我欺侮她,害她上当。 有一次,我和她在池塘边上玩,我教她拍巴掌,一面拍,一面念一个童谣:“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卖到沪州蚀了本,买个猪头大家啃,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才念完,我就对着她后背心死命一推,她站不住,“卜通”一声掉进了池塘里,水花四溅。 我高兴得绕着池塘跑,一面拍手一面喊:“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小翠在池塘里拚命挣扎,黑发的小脑袋在水面冒呀冒的,我更高兴了。可是,一会儿,就看不到小翠的黑脑袋了,只是弄混了的池塘水,一个劲儿的在冒泡泡,我吓得呆在池塘边不敢出气。幸好老汪及时出现,跳进水里去,把小翠拉上岸来,吐出了许多水,小翠才回过气来,白着一张小脸,“哇”的一声哭了。看到闯了祸,我一溜烟就跑回家去。 当天晚上,祖父把我叫到他房里,告诉了我许多做人的大道理,并且罚我背三字经,我哼着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底下就变成了蚊子哼哼了。祖父点着头,沉吟着: “你记得住这几句,也算不错了,记住,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他用手摸着下巴,像是突然悟出了个大道理似的,一连重复了好几次,“苟不教,性乃迁,苟不教,性乃迁──”然后,突然沉着脸对我说: “小苹,把这两句话解释给我听听!” 我把身子扭了半天,吞吞吐吐的说:“这个吗?苟不教,性乃迁,苟不教,性乃迁──就是,如果狗没有叫,就是,就是──送信的没有来!” 祖父的眉毛抬得好高,瞪着眼睛说: “你在讲些什么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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