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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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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青赶到台北,鸵鸵已经去了。他竟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他没有哭,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从荣民总医院大门出来,他只想到一个地方去,海边。鸵鸵最爱看海,相识以来,他曾带她跑遍台北近郊的海边。最后一次带她看海,是他还没退役的时候,那天是他休假,她到新竹来看他,又闹着要看海。 他起码问了十个人,才知道最近的海边名叫“南寮”,他一辈子没去过南寮,却带着鸵鸵去了。那天的鸵鸵好开心,笑在风里,笑在阳光里,笑在海浪帆影中。那天的他也好开心,笑在她的欢愉里,笑在她的喜悦里,笑在她的柔情里——他曾一边笑,一边对着她的脸儿唱:“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我急得快发慌——”是的。海边。鸵鸵最爱去的地方。 他想去海边,于是他去了。 在沙滩上,他孤独的坐着。想着鸵鸵;第一次和她看海,她告诉他,她心里只有他一个!最后一次和她看海,他对她唱“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现在,他孤独的坐在沙滩上,看着那无边无际,浩浩瀚瀚的大海,整个心灵神志,都被冻结凝固着,那海浪的喧嚣,那海风的呼啸,对他都是静止的。什么都静止了,时间,空间,思想,感情,什么都静止了。 “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忽然间,这两句歌词从静止的思绪中迸跳出来。然后,他又能思想了,第一个钻入脑海的记忆,竟是数年以前,丁香也曾坐在沙滩上,手中紧抱着徐业伟的手鼓。 他把头埋进弓起的膝盖里,双手紧握着圈住膝头。他就这样坐着,不动,不说话。海风毫不留情的吹袭着他,沙子打在他身上,后颈上,带来阵阵的刺痛。他继续坐着,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直到黄昏,风吹在身上,已带凉意,潮水渐涨,第一道涌上来的海浪,忽然从他双腿下卷了过来,冰凉的海水使他浑身一凛,他蓦的醒了过来。 他醒了,抬起头来,他瞪着海,瞪着天,瞪着他不了解的宇宙、穹苍。然后,他站起身子,机械化的移动他那已僵硬麻痹的手脚,缓缓的向海岸后面退了几步。站定了,他再望着海,望着天,望着他不了解的宇宙、穹苍。突然间,他爆发了!用尽全身的力量,他终于对着那云天深处,声嘶力竭的大喊出来:“鸵鸵!鸵鸵!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你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你的法国呢?你的巴黎呢?你的香榭大道和拉丁区呢?还有,你的木棉花呢?你的写作呢?鸵鸵!你怎么可以走?你怎么可以走!你那么热爱生命!你那么年轻!你答应过我要活到七十八岁的!七十八岁的!难道你忘了?你许诺过我,要用四十年的生命来陪伴我!四十年!你忘了?你忘了?你说过要告诉我们的子孙,我们曾如何相知和相爱,我们的子孙哪!难道你都忘了!都忘了?为什么在我这样拚命的时候,你居然可以这么残忍的离我远去!鸵鸵!鸵鸵!鸵鸵——” 他望天狂呼,声音都喊裂了,一直喊到云层以外去。“鸵鸵!鸵鸵!鸵鸵——” 他一连串喊了几百个“鸵鸵”,直到发不出声音,然后,他扑倒在一块岩石上,在这剎那间,许多往事,齐涌心头;那第一次的舞会,那八个数字的电话号码,那小风帆的午餐,那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去赵培家,第一个周年纪念日——太多太多,数不清,算不清。多少恩爱,多少誓言,多少等待,多少计划——包括最后一段日子中的多少煎熬!难道都成追忆?都成追忆?哦!太不公平,这世界太不公平!他以为全世界没有人可以分开他和鸵鸵,但是,你如何去和死神争呢?他从岩石上慢慢爬起来,转过头来,他注视着天际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灿烂!居然灿烂!为谁灿烂?他再度仰天狂叫:“上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数年前,他曾为徐业伟狂呼,那时,鸵鸵尚在他的身边,分担他的悲苦。而今,他为鸵鸵狂呼,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他仰首问天,天也无言,他俯首问地,地也无语。他把身子仰靠在那坚硬的岩石上,用手下意识的握紧一块凸出的石笋,那尖利粗糙的岩石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握紧,再握紧——想着水源路的小屋,想着赤脚奔下三楼买胃药,想着拿刀切手指写血书,想着鸵鸵捧着十二朵玫瑰花站在他的门前——他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会追随她奔往大海,这念头一起,他瞪视海浪,那每个汹涌而来的巨浪,都在对他大声呼号:“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他被催眠了,脑子里一片混沌。离开了身后的岩石,他开始向那大海缓缓走去,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他的脚踩上了湿湿的沙子,浪花淹过了他的足踝,又向后面急急退走,他迈着步子,向前,再向前,再向前—— 忽然,他听到鸵鸵的声音了,就在他身后清清脆脆、温温柔柔的嚷着:“有就是没有!真就是假!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远的——”他倏然回头,循声找寻。 “鸵鸵!”他喊:“鸵鸵!” 鸵鸵的声音在后面的山谷中回响,喜悦的、快乐的、开心的嚷着:“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俩的一切,我俩的巴黎,我俩的木棉花!” “哦!鸵鸵!”他咬紧嘴唇,直到嘴唇流血了。他急急离开了那海浪,奔向岸边,奔向沙滩,奔着,奔着。一直奔到筋疲力竭,他倒在沙滩上,用手紧紧的抱住了头。哭吧!他开始哭了起来。不止为鸵鸵哭,为了许多他不懂的事而耶小伟,鸵鸵,小梅梅,和他们那懵懂无知的青春岁月!当那些岁月在他们手中时,几人珍惜。而今,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如诗如画的鸵鸵,竟然会与世长辞了。 他似乎又听到鸵鸵那银铃般的声音,在唱着那支她最心爱的歌“All Kinds of Everything”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 蝴蝶和蜜蜂飞舞, 帆船,渔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 他用手蒙住耳朵。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因鸵鸵而存在。如今呢?不存在就等于存在吗?存在就等于不存在吗?鸵鸵啊!你要告诉我什么?或者,我永远追不上你的境界了!你的境界太远,太高,太玄了!鸵鸵!我本平凡!我本平凡!我只要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风呼啸着,浪扑打着,山顶的松籁,和海鸥的鸣叫,浪花的怒吼——万事万物,最后,全汇成了一支万人大合唱,汹汹涌涌,排山倒海般对他卷了过来: “匆匆,太匆匆!匆匆,太匆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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