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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五小时匆匆过去。又回到等信、看信、写信、背信、寄信——的日子。韩青有时会想到古时的人,那时没有邮政,没有电话,一旦离别,就是三年五载,不知古人相思时能做些什么?如果没有信,没有电话可通,这种刻骨刻心的思念,岂不要把人磨成粉、碾成灰吗?

  第二年(一九八〇)来临的时候,鸵鸵的信中开始充塞着不安的情绪,她常常在信封上写下大大的SOS,信内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埋怨白天上班,晚上上课的日子太苦了。又立刻追一封信说忙碌使她快乐,使她觉得被重视。她会一口气同时寄三封信来,一封说她很快乐,准备积一些钱,以便结婚用。一封说她很忧郁,想要大哭一场。另一封又说她是个“情绪化”

  “被宠坏”的坏娃娃。要他放宽心思,别胡思乱想。可是,他是开始胡思乱想了。鸵鸵啊,愿你快乐,愿你安详,愿你无灾无病,愿你事事如意,愿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受诱惑,不要被迷惑啊!

  他寄去无数的信,限时专送,限时专送,限时专送!邮差先生这些日子一定忙坏了,因为世界上有这么两个傻瓜,要写那么多信哪!不过,鸵鸵虽然有些不稳定,她仍然会在每月二十四日,寄来一封甜甜蜜蜜的信,或寄来一张问候卡,或是一首小诗。其中,以第二十九个月的纪念日,她写来的信最别出心裁,最奇特。她用了两张信笺,分别折迭,第一张竟是篇半文半白的“作文”,写着:

  ——晨起时,见阳光普照,念起同样的阳光,洒在彼此身上,妾心不禁欢喜。近面南风阵阵,不知有否郎君讯息?妾仰身低问流云,是否将万般思念捎给远方情郎,众鸟听得一旁高声啼笑,妾身羞得红着脸躲进花丛——更听得乐声响起,记起往日欢乐时光,情何以堪?抬头见得明月高挂,妾不禁凝视,合十祈愿;恳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紧伴,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忽见湖水荡漾,水中月影如虚如实,手触即及,不禁了悟,正是“无一藏中无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

  随着这封短文,她的另一张信笺,竟是对这篇文章的一篇大大赞美歌颂之辞,一一引证全文的“起承转合”有多么美妙,多么动人。唯一的缺点,是“半文半白,似通非通”。可是,把“相思”“怀人”“睹物”种种情思,转入禅学的“无一藏中无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毕竟是“天才之作”!韩青把这封怪信,仔仔细细、研读再三。他不能不佩服鸵鸵的才气,不能不佩服她自夸自诩的幽默感。可是,那文中最后几句,不知怎的,就让他有些胆战心惊,不安已极。水中月影,触手可及。鸵鸵啊,你到底要说什么?镜花水月,毕竟成“空”呀!鸵鸵啊,你到底要说什么?他狠命摇头,就是摇不掉心里的阴影。鸵鸵啊,但愿我在你身边,但愿你触手可及的,不是水中之月,而是实实在在的韩青吧!

  五月廿四日,是认识三十一个月的纪念日。鸵鸵的来信很短:

  青:

  想你在无尽的相思里。拨电话给你,总是占线,接线生啊,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听到那令我如此思念的人的声音?你可知道这电话对我有多重要?它维系着彼此,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从这颗心到那颗心。青,能再给我一次保证吗?告诉我你爱我,告诉我你永远不会改变这份爱。青,我心情好乱,也许今天我会去海边走走,回来之后,可能就没事了。原谅我心情不稳。

  爱你的鸵鸵于一九八〇、五、廿四、定情日

  有什么事不对了!有什么事发生了!韩青知道,韩青每个细胞都知道。和鸵鸵相知相爱已三十一个月,她思想的每根纤维,她情绪的每种转变,他怎会不了解?他怎会不知道?当她需要“保证”的时候,就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当她最脆弱的时候,就是有第三者侵入的时候——老天!他仰首看天,不要太不公平,不要发生在这种时候!他不怕考验,不怕挑战,不怕竞争。

  可是,要给他公平的机会,要让他在她身边呀!他一连寄出五封信给她,保证,保证,保证,保证,保证!保证再保证!保证不够,他又试着打电话给她,营区中打长途电话十分困难,他试了又试,试了又试,最后,接通了,附近全围着人,他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她那儿一定也都是人,因为办公厅里人声嘈杂,最后,他只对着电话喊出一句:“鸵鸵!你知道麻雀是怎么飞的?”鸵鸵在哭了,电话那头有饮泣声。

  “鸵鸵!”他再喊,充满了坚定与不移。“我想,我又处于低飞状态了!但是,我不气馁,永不气馁,当我振翅高飞的时候,我一定带着你一起飞!”

  十天之后,鸵鸵的来信中有这样一段:

  感谢上天让我认识了你,你使我的感情生涯从此转变。你那么了解我,我比任何一个少女都善变,自小就有难以捉摸的个性,更有着喜新厌旧的毛病!如果不遇到你,我的感情不知还在何方流浪?你来了,像是一个从电影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带着满身心的热爱与执着。我不流浪了,伴着你,我将追随你飞向海天深处!

  他把信笺放在胸前,紧贴着心脏。鸵鸵啊!必须给我这么多考验吗?必须给我这么多磨难吗?但是,只要有比翼双飞的那一天,我什么都接受!什么都接受!

  ▼第十八章

  认识鸵鸵三周年的纪念日,又在两地相思中过去了。新的一年,又在两地相思中来临了。

  算一算,两个人的信件已经积了一大箱,而思念是无边无垠无法度量,无可计数的东西。在这些日子里,他们并不是从不见面,只要有休假,两人就想尽办法在一起,只是,见面时,时间苦短。不见时,时间就漫长得像是停滞着的了。

  一月过去了。二月过去了。韩青已开始屈指计算退役的日子,已开始计划退役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去正式拜见鸵鸵的父母,提出求婚。婚姻,嗯,这是件大事,他必须先找到工作,不能让鸵鸵吃苦,她是那么娇弱而尊贵的!他一定要给她一个最安乐最安乐的窝。第一次,他开始认真思索;安乐窝是否需要金钱来垫底,还是仅仅有“爱”就够了?现实的问题接踵而来,如果和鸵鸵成婚,是住在屏东老家呢?还是定居台北?屏东家中,双亲年迈,一定希望身为长子,念完大学的他,能在老家里定居下来,生儿育女,让父母满足弄孙之乐。但是,鸵鸵肯吗?鸵鸵愿意吗?想到把鸵鸵那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女孩,带到屏东小乡镇的杂货店里去。不知怎的,他自己也觉得不谐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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