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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停!”他立刻喊。恐慌而惊惧的凝视她。不是为她恐慌,而是为自己。怎么陷进去的呢?怎么这样执着起来,又这样认真起来了呢?怎样把自己放在这么一个可悲的、被动的地位呢?怎么会像徐业平说的,连男子气概都没有了呢?他瞪着她。但,接触到她那对坦荡荡的眸子时,他长叹了一声。如果她命定要他受苦;那么,受苦吧!他死也不悔,认识她,死也不悔。然后,有一天,她忽然一阵风似的卷进他的小屋里,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而易见是哭过了。她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的往屋外拉去,嚷着说:“陪我去看海!陪我去看海!”

  “现在吗?天气很冷呢!”

  “不管!”她任性的摇头。“陪我去看海!”

  “好!”不再追问任何一句话,他抓了件厚夹克,为她拿了条羊毛围巾。“走吧!”他们去了野柳。冬天的野柳,说有多冷就有多冷,风吹在身上,像利刃般刺着皮肤。可是,她却高兴的笑起来了,在岩石上跑着,孩子般雀跃着,一任海风飞扬起她的长发和围巾,一任沙子打伤了她的皮肤,一任冬天冻僵了她的手脚。她在每块岩石上跑,跳,然后偎进他怀里,像小鸟般依偎着他。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把面颊久久的埋在他的胸怀里。他搂着她,因她的喜悦而喜悦,因她的哀愁而哀愁。他只是紧搂着她,既不问她什么,也不说什么。

  好久之后,她把面孔从他怀中仰起来,她满面泪痕,用湿漉漉的眼珠瞅着他。他掏出手帕,细心的拭去她的泪痕。

  她转开头,去看着大海。那海辽阔无边,天水相接之处,是一片混混蒙蒙,冬季的海边,由于天气阴冷,蓝灰色的天空接着蓝灰色的海水,分不出那儿是天空,那儿是海水。

  他挽着她,走到一块大岩石底下,那岩石正好挡住了风,却挡不住他们对海的视线。他用围巾把她紧紧裹住,再脱下自己的夹克包住她,徒劳的想弄热她那冷冷的手,徒劳的想让那苍白的面颊有些红润,徒劳的想弄干她那始终湿漉漉的眼睛可是,他不想问为什么,他知道她最不喜欢他问“为什么?”

  “哦!”好半天,她透出一口气来,注视着海面,开了口。“你知道,我每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我就想来看海。你看,海那么宽阔,那么无边无际。我一看到海,就觉得自己好渺小,太渺小太渺小了。那么,发生在我这么渺小的一个人身上的事,就更微不足道了。是不是?”她仰头看他,热烈的问:“是不是?是不是?”他盯着她,用手指轻抚她那小小翘翘的鼻子,那尖尖的下巴,那湿润的面颊。“不是。”他低语。“不是?”她扬起眉毛。

  “不是!”

  “为什么不是?”

  “海不管有多大,它是每一个人的海,全世界,不论是谁,都可以拥有海,爱它,触摸它,接近它。而你不是的,你对我而言,一直大过海,你是宇宙,是永恒,是一切的一切。”

  她瞅着他,眼眶又湿了,他再用手帕去拭干它。“别管我!”她笑着说:“我很爱哭,常常就为了想哭而哭。”

  “那么,”他一本正经的。“哭吧!好好的哭一场!尽管哭!”

  “不。”她笑着摇摇头。“你说得那么好听,听这种句子的女人不该哭,该笑,是不是?”她笑着,泪水又沿着眼角滚下。她把脸孔深深的埋进他怀中,低喊着说:“韩青!你这个傻瓜!全世界那么多可爱的女孩,你怎么会选上我这个又爱哭又爱笑又神经兮兮的女孩子,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傻得让我会心痛呢!我的胃已经够不好了,你又来让我的心也不得安宁。”

  他鼻中酸楚,心中甜蜜,而眼中——唉,都怪海边的沙子。他用下巴摩擦她的头发,低语了一句:“对不起。”她蓦然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了。

  她的眼光直直的对着他。坦白、真切,而温柔的说:“今天早上,我和那个海洋学院的男孩子正式分手了。我坦白的告诉了他,我心里有了另一个人,我怕,我的心脏好小好小,容纳不下两个人。”

  他瞪着她,血液一下子就沸腾般满身奔窜起来,天地一剎那间就变得光彩夺目起来,海风一瞬间就变得温柔暖和起来,而那海浪扑打岩石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音乐。他俯下头去,虔诚而热烈的吻住她。这次,他肯定,她和他终于走入同一境界,那忘我的、飘然的境界。

  那天晚上,他写了一张短笺给她:

  我是我,因为我生下来就是我,你是你,因为你生下来就是你,但如果我因为你而有了我,你因为我而有了你,那么,我便不是我,你便不是你,因为,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或者,元朝的管夫人泉下有知,也会觉得这些句子比“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或“把咱两个,都来打破”来得更含蓄而深刻吧!

  ▼第七章

  就像“去看海”一样突然,袁嘉佩有天坚持要他去见她的一位国文老师——赵培。赵培大约已经七十岁了,满头白发苍苍,满额皱纹累累,但却恂恂儒雅!谈吐非常高雅,充满了智慧,充满了文学,充满了人生的阅历和经验,韩青一看到他,几乎就崇拜上他了。

  在赵家,他们渡过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晚上。赵师母和赵培大约差不多大,却没赵培那种满足的气质。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因为,即使现在,她仍然有非常光滑的皮肤,和一双迷蒙蒙的眸子。她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韩青和袁嘉佩,坚持留他们吃晚餐。于是,袁嘉佩也下了厨房。这是第一次,韩青知道鸵鸵能烧一手好菜,她炒了道酸菜鱿鱼,又炒了道蚂蚁上树。赵师母煮了一锅饺子。菜端出来,鸵鸵用骄傲的眼光看他,说:“我故意想露一手给你瞧瞧呢,菜是我炒的!”

  他尝了尝鱿鱼,故意说:“太咸了!”说完,他就开始不停筷子的吃鱿鱼,吃蚂蚁上树。赵培笑吟吟的看着他们两个,眼光好温和好慈祥。赵师母好奇的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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