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琼瑶 >  | 上页 下页
七五


  “嘉文,你在说什么?”湘怡急了,用手一个劲的扯嘉文:“回房间里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谈,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吵得邻居都不能睡!”

  “你是什么意思?”嘉龄一对燃着火的眸子逼了过来:“你解释清楚,你一来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我们同一个爹娘生的,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说!”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别说了!”

  “我不能走!”嘉文摔开了湘怡。“我等着要钱,他们在等我。爸爸,房契给我,好么?”

  “房契?”杜沂已被气得七荤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乱跳。“你居然有脸向我要房契,我还没有断气呢!等我断了气你再卖房子好不好?”

  “爸爸,你千万不能给他房契,”嘉龄喊着:“他就差把我们全卖掉了!”

  “你闭嘴!”嘉文叫:“房子又没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

  “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嘉龄向前迈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赌,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声音里带着泪。“给这家庭留一点安宁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转向嘉龄,哀恳的望着她:“你就少说几句,委屈一点吧,好么?妹妹?”

  “我要他讲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讲清楚不可!”嘉龄一迭连声的嚷着:“你不要装神弄鬼瞎威胁人!你说出来!我有什么秘密,你说!你说!”

  “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说──”嘉文也冒火的开了口,带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态,威胁的转向嘉龄。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敢说一个字!你给我滚出去,我──我──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你滚出去!这个家庭没有你的份!”

  “没有我的份!有嘉龄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恶的望着嘉龄,不怀好意的眯起了眼睛:“你以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龄狐疑、愤怒、而诧异。“我怎么不清白了?你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含血喷人!”

  “你敢说!”杜沂吼着:“我早已不承认你了,嘉龄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儿子!滚吧!你!有你存在一天,这家里就没有一分钟安宁!你给我滚!”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说:“这房子迟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这样说?你──”杜沂气得说不出话来。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着泪请求:“走吧,别再气爸爸了!走吧!”

  “你还没说出来呢,我到底怎样?”嘉龄紧盯着问。

  “你给我滚开!”嘉文对他妹妹大叫,最后的一线良知仍在他内心挣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别逼我说出真相来!”

  “我绝不给你房契!绝不!”杜沂喊,额上的青筋突了出来,鼻孔里沉重的透着气。

  “你说什么真相?你非说不可!你说!”嘉龄也大嚷着。

  “我就说──我就说──”嘉文豁出去了,把头凑向嘉龄。

  “嘉文!”湘怡尖叫。

  但是,惊人的言语已从嘉文口中直泻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母亲是个舞女!是个狐狸精!是个荡妇!你也不干不净!谁知道你的父亲是不是爸爸!你没有权管我的事!没有权过问我们杜家的财产!你──”

  嘉龄尖声锐叫了一声,冲向了嘉文,扑打着他,扭着他,一面发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说八道!你这个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的哭了起来:你听哥哥说些什么?你听哥哥!爸爸!爸爸──”

  “你问爸爸!你问爸爸!”嘉文扯开了她:“问问爸爸你的母亲是谁?问问看!爸爸是不说谎的!你问呀!”

  “爸爸!你听哥哥!”嘉龄大哭:“爸爸!不是的!是么?爸爸?爸爸呀!”

  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断的狂击着。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和一团团飞跃着的色彩,那些色彩变幻着,游移着,扩大,缩小,缩小,扩大──他呻吟了一声,喃喃的说:

  “我的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呢?”

  接着,他就听到几十万个声音在他耳边狂呼锐叫,还夹带着求救的哭声:“爸爸!”“爸爸!”“爸爸呀!”

  他的头无力的侧向一边,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他,飘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静。

  是的,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边,解开他的衣领和袖口,用手探摸着他的心脏。然后,她抬起带泪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庞,望着像木头般站在那儿的嘉文和嘉龄。

  “我们要马上去请医生,”她轻轻的说,喉头紧逼而痛楚。“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医生来了,嘉文、嘉龄、和湘怡环侍在杜沂身侧,都焦灼的望着医生,垂首无言。医生的诊断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收拾好了医药包,他的结论简单而明了:

  “你们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度过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后嘉龄“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扑倒在杜沂身上,她号啕的呼喊着:

  “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儿,低俯着头,她没有失声痛哭,只是静静的掉着眼泪,那无声的抽泣使医生都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伫立着,像一座石头的雕像。

  凌晨三点钟左右,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从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这一段漫长的旅程,他总算走完了,带着未完的梦想,带着对儿女的牵挂,这口气一定咽得并不平静。谁知道“死亡”是什么?谁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终站?无论如何,这“港口”中应该不再有狂风巨浪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