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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水晶镯

  (一)

  是腊尽岁残的时候,北边的天气冷得特别早,从立冬开始,天就几乎没放过晴,阴冷阴冷的风,成天飕飕不断的刮着,把所有的人都逼在房子里。腊八那天,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封住了下乡的小路,也封住了进城的官道。大家更不出门了,何况年节将近,人们都忙着在家腌腊烧煮,准备过年。这种时候的街道总是冷清清的。天飘着雪,寒风凛冽。晚饭时分,天色就完全昏黑了,一般店铺,都提前纷纷打烊,躲在家里围着炉火,吃火爆栗子。

  这时,韵奴却急步在街道上。披着一件早已破旧的多罗呢红斗篷,斗篷随风飘飞起来,露出里面半旧的粉色莲藕裙。绣花鞋外也没套着双雪屐,就这样踩着盈尺的积雪,气急败坏的跑到镇头那家名叫“回春老店”的药材店门口,重重的拍着门,一迭连声的喊:“朱公公!朱公公!朱公公!开门哪,朱公公!”

  朱公公是这镇上唯一的一家药材店老板,也是唯一的一个大夫。因为年事已高,大家都尊称一声朱公公。这晚由于天气太冷,早已就关了店门上了炕。被韵奴一阵急切的拍打和叫喊,只得起身看个究竟。小徒弟早就掌着灯去打开了大门。“朱公公,朱公公在吗?”韵奴喘着气问。

  “在家,姑娘。可是已睡下了呢!”那名叫二愣子的徒弟回答着。“求求他,快去看看我妈,快一点,快一点!”韵奴满眼泪光,声音抖索着,嘴里喷出的热气在空中凝聚成一团团的白雾:“求求他老人家,我妈……我妈不好了呢!”

  朱公公走到门口来,一看这情形,他就了解了。丝毫不敢耽误,他回头对小徒弟说:

  “二愣子,点上油纸灯笼,跟着我去看看。”

  穿上了皮裘,让徒弟打着灯笼,朱公公跟着韵奴走去。韵奴向前飞快的跑着,不时要站住等朱公公。朱公公看着前面那瘦小孤单的影子,那双时时埋在深雪中的小脚,和那沾着雪花的破斗篷……不禁深深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说:

  “可怜哪,越是穷,越是苦,越是逃不了病!”

  来到了韵奴家门口,那是两间破旧得仅能聊遮风雨的小屋,大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窗格子也已东倒西歪了。那糊窗子的纸,东补一块,西补一块,全是补钉。看样子,这母女二人,这个年不会好过了。朱公公叹息着跨进大门,才进堂屋,就听到韵奴母亲那喘气声,呻吟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唤声:“韵奴,韵奴,韵奴哪!”

  韵奴抢进了卧房,一直冲到床边,抓住了母亲那伸在被外的、枯瘦而痉挛的手,急急的喊着说:

  “妈!我在这儿,我请了朱家公公来给您看病了!”

  朱公公走近床边,叫韵奴把桌上的油灯移了过来,先看了看病人的脸色,那枯黄如蜡的脸,那瘦骨棱棱的颞骨,和尖尖峭峭的下巴。他没说什么,只拿过病人的手来,细细的诊了脉。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堂屋去开方子。韵奴跟了过来,担忧的问:“您看怎样?朱公公?”

  “能吃东西吗?”

  “喂了点稀饭,都吐了。”韵奴含着泪说。

  朱公公深深的看了韵奴一眼,白皙的皮肤,细细的眉,黑白分明的一对大眼睛和小小的嘴,瓜子脸儿,翘翘的鼻子。实在是个挺好的姑娘,却为什么这样命苦?他叹了一声,提起笔来,一面写方子,一面说:

  “我开副药试试看,姑娘,你今儿晚上,最好请隔壁李婶子来陪陪你!”

  “朱公公!”韵奴惊喊,一下子跪在朱公公的面前,泪水夺眶而出:“朱公公,您要救救我妈!求求您!朱公公,您一定要救救我妈……您一定要救救她,您一定要救救她呀……”

  “姑娘,你起来!”朱公公搀了韵奴一把,鼻子里也酸酸楚楚的。“我回去就抓药,你也不必跟来拿了,我叫二愣子给你送来。药马上熬了给你妈吃下去,如果能咽得下去,一切都还有指望,如果咽不下去……”朱公公摇摇头,没说完他的话:“总之,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着急,我明儿一早,就再来看看。”

  “朱公公,您一定能救我妈,我知道,您一定能!”韵奴像溺水的人,抓到一块浮木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公公的身上,她仰着脸,满脸的祈求与哀苦,泪水在眼睛里闪着光。“只要您救活了我妈,我虽然没钱,我可以给您做一辈子的针线活,做您的丫头来报答您!”

  “姑娘,我会尽我的力量来救你妈的!”朱公公怜惜的说:“你快进去吧,我去抓药了。听,你妈在叫你呢,去吧,陪她说说话,给她盖暖和点儿!”

  真的,韵奴的母亲正在屋里沙嗄的呼唤着韵奴,韵奴匆匆的抹去了眼泪,又合着手对朱公公拜了拜,就急急的跑进里屋去了。朱公公再摇了摇头,叫着徒弟说:

  “二愣子,跟我去拿药吧!不过,药是救不了她了,好歹看命吧!拿了药,你去请隔壁李婶子来帮忙守着吧!”

  韵奴跑进了卧室,走到母亲的床边,坐在床沿上,她用双手紧紧的握住母亲的手,怯怯的唤着:

  “妈!妈!”病人勉强的睁开了眼睛,吃力的看着面前的女儿,枯瘦的手指下意识的紧握着韵奴,她喘息的,断续不清的说了一句:“韵奴,你妈……是……是不行了!”

  “妈呀!”韵奴大叫了一声,扑在棉被上,禁不住泪下如雨,她一面哭泣着,一面喊:“妈,您不能走,您决不能走,您走了,要我怎么办?我不如跟着您去了!”

  “韵奴,孩子,别哭!”做母亲的挣扎着,用手无力的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她努力的在集中自己逐渐涣散的神志。她有许多话要说,要在这最后一刻说出来,但她的舌头僵硬,她的思想零乱,紧抓着女儿的手,她痛苦的叮嘱着:“听我说,韵奴……你……你一定要……要继续走,到×城……里去,找……找你舅舅,他……他们会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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