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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衙门在全城的中心地带,一栋气气派派的大房子,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守着门。知县府邸就在衙门后面,上起堂来倒十分简单。知县府是全城最讲究的房子了,前后三进,总有几十间屋子,画栋雕梁,中间还有个漂漂亮亮的大花园。

  云鹏已把家眷接了来了,夫人名叫弄玉,长得非常雅丽,而且温柔娴静。如果说云鹏还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弄玉生过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一个叫秋儿,八岁,一个叫冬儿,六岁,从此,就没再生育过。因为没儿子,弄玉比谁都急,常常劝云鹏纳妾,但是,关于这一点,云鹏却固执无比,他常对弄玉说:“生儿育女,本来就是碰运气。倒是夫妇恩爱,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本不相识,因父母之命而成亲,难得彼此有情,这是缘份。如果为了生儿子而纳妾,那个姨太太岂不成为生儿子的工具?这是糟蹋人的事,我不干!”

  听出丈夫的意思,似乎碰到了知心合意的人,以“情”为出发点,则纳妾未尝不可。于是,弄玉买了好几个水葱一样的标致丫头,故意让她们侍候云鹏,挑灯倒茶,磨墨扇扇……但是,那云鹏偏不动心,反打发她们走,宁愿用小书僮喜儿,弄玉也就无可奈何了。私下里,丫头们称云鹏作“铁相公”,说他有铁一般的心肠,也有铁一般的定力,怎样如花似玉的人儿,他都不会动心。现在,这个“铁相公”就坐在书房中,百无聊赖的看着元曲,这时,他正看到一段文字,是: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寄!”

  一时间,他有些神思恍惚,阖上书,他陷入一阵深深的冥想中。书僮喜儿,在一边静悄悄的扇着扇子,不敢打扰他,看样子,主人是要睡着了。房里燃着一炉檀香,轻烟缭绕,香气弥漫。绿色的竹帘子低低的垂着,窗外有几枝翠竹,有只蝉儿,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着歌。片刻,蝉声停了,屋里更静,却从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传来一阵婉转而轻柔的、女性的歌声。云鹏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侧身倾听,那歌声凄楚悲凉,唱的是:

  “荒凉凉高秋时序,冷萧萧清霜天气,
  怨嘹嘹西风雁声,啾唧唧四壁寒蛩语,
  方授衣,远怀愁几许?
  沾襟泪点空如雨,和泪缄封,凭谁将寄?”

  然后,歌声一变,唱的又是:

  “野花如绣,野草如茵,
  无限伤心事,教人怎不断魂?……
  新鬼衔冤旧鬼呻,弊形成灰烬,
  唯有阴风吹野怜,惨雾愁烟起,
  白日易昏,剩水残山秋复春!
  ……
  万里羁魂招不返,空落得泪沾巾,
  念骨肉颠连无告,只得将薄奠来陈,
  酹椒觞把哀情少伸,望尊魂来享殷勤!
  ……”

  那歌声含悲带泪,唱唱停停,婉转凄切,令人鼻酸。而在歌声之中,又夹着许多嘈杂的人声和叹息声。云鹏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对喜儿说:

  “喜儿,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是谁在唱这样悲惨的曲子?有没有什么冤屈的事情?”

  “是的,爷。”喜儿去了,云鹏仍然坐在那儿,听着那时断时续的歌声。越听,就越为之动容,歌女唱曲子并不稀奇,奇的是唱词的不俗和怆恻。片刻之后,葛升和喜儿一起来了。垂着手,葛升禀报着说:“爷,外面有个唱曲儿的小姑娘,在那儿唱着曲子,要卖身葬父呢!”

  “什么?卖身葬父?”云鹏惊奇的。

  “是呀,她说她跟着父亲走江湖,父亲拉琴,她唱曲,谁知到了咱们杨家集,她父亲一病而亡,现在停尸在旅邸中,无钱下葬,她愿卖身为奴,只求安葬她的父亲。”

  “哦?”云鹏沉思着。那歌声仍然不断的飘了过来,现在,已唱得格外悲切:

  “家迢迢兮在天一方,悲沦落兮伤中肠,
  流浪天涯兮涉风霜,哀亲人兮不久长!
  ……”

  云鹏皱了皱眉,抬起头来,他看着葛升说:

  “有人给她钱吗?”

  “回禀爷,围观的人多,给钱的人少。”

  云鹏感慨的点点头。“葛升!”

  “是的,爷!”

  “你去把她带进来,我跟她谈谈。”

  “是的,爷。”葛升鞠躬而退。喜儿走过来,依然打着扇子。一会儿,那歌声就停了,再一会儿,葛升已在门口大声回禀:

  “唱曲儿的姑娘带来了,爷。”

  云鹏抬起头来,顿时间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少女正从门口轻轻的、缓缓的走进来。她浑身缟素,从头到脚,一色的白,白衣、白裳、白腰带、白缎鞋,发髻上没有任何珠饰,只在鬓边簪着一朵小白花。这一色的素白不知怎的竟使云鹏心中陡的一动,联想起了什么与白色有关的东西来。但他立刻就摆脱了这种杂念,当然哪,人家刚刚丧父,热孝在身,不浑身缟素,又能怎的?那少女站在他面前,头垂得那样低,他只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头和那两排像扇子般的长睫毛。她低低裣衽,盈盈下拜,口齿清晰的说:“小女子白吟霜叩见县太爷。”

  云鹏心里又一动,坐正了身子,他说:

  “不用多礼了,站起来吧,姑娘。你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姓白,名叫吟霜,吟诗的吟,冰霜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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