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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六章

  元旦过去了,旧历年也过去了,桓竹没有回台北,也没有留在台南或台中,她上了关仔岭,住进了一幢与世隔绝的小木屋中,每周才骑脚踏车到镇上一趟买日用品,顺便给华维打电话报平安,小木屋中有水电而无电话,有设备齐全的音响,但没有电视。

  这是母亲的丈夫张仁德在举家移民澳洲前,唯一没有变卖的房子,也是他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品”。

  一年前当她从律师手上接过房地契时,同时拿到了一封张仁德留给她的信,信上便是以“纪念品”来形容这幢小小的木屋。

  ……我与你母亲结缡五年,虽然她的心从来都没在我身上,但我是爱她的,桓竹,正因为爱她太深,当时才无法接受那样的打击,这种心情,等你自己将来也爱上某一个人时,自然就会明白,我无庸赘述,只希望你不必吃跟我或跟你母亲一样的苦头,在感情这条路上,能够走得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最近我们一家四口即将移民澳洲,在整理财务时,才发现你母亲名下还有一幢小木屋,只因那地方是她与令尊孕育出你的所在,后来也是她难产过世的地方,我既不愿、也不忍再重临旧地,久而久之,竟然就把它给淡忘掉了。

  经与内人商量之后,我们两人一致同意由你来继承这幢屋子最为恰当,赠与税款我已付清,木屋也请人去整修过了,往后你无暇去度假的日子里,每隔两周都会有人去照顾管理,我已预留了五年的管理费,你不用推辞,就当做我们夫妻临行前所给予你的一份小小礼物吧,这幢小木屋则是最适合送给你的纪念品。

  其实一年前我已想与你联络,无奈每次都吃了令尊赏赐的闭门羹,好不容易才辗转得知你已离家自立的消息,个中缘由,我们不问可知,也因此更坚定了要把小木屋留给你的决心,这样往后你再受委屈,至少知道自己有地方可去,不致惶惶不安,无所依归。

  孩子,千错万错,都是我们上一代的错,苦果却要你来承担,每一思及,总觉对你母亲不起,若早几年得知你的情况,或许我与内人早争取将你接来了。

  但不管如何,你现在总算也长大成人了,信末附上我们在澳洲的地址,你如有空,请来澳洲一游,我们定当竭诚接待。

  愿你母亲在天之灵庇佑你往后人生道上平平安安,我们也祝福你。

  千错万错,都是上一代的错;桓竹想到张仁德在信上所写的那句话,不禁露出苦笑,他太敦厚了,其实千错万错,也都不是他的错啊。

  三十五年前,父亲汤念泽因为需要邻近一块土地扩建工厂,不惜牺牲爱情,娶了拥有那块土地所有权,父母双亡,寄居在姨母、姨父家的萧翠婵为妻。

  妻子娶了,土地也有了,念泽却对旧日女友夏韶君念念不忘,加上韶君极度眷恋念泽,两人于是一直维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感情甚至因见面不易,加上有婚姻做梗而更加浓烈。

  在翠婵生下长子华绍和长女华纯以后,韶君终于因久待无望而嫁给了在新营镇上银行工作的张仁德,本来以为男婚女嫁后,这段纠缠多年的孽缘可以告一段落,其间韶君更曾随夫婿调职到台北,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未曾与念泽见面。

  等翠婵再生下华维时,几乎也以为韶君不会再成为他们夫妻生活的阴影了,哪里晓得人算不如天算,在华维两岁的时候,韶君他们又调回新营,张仁德更升任为主管,为扩张纺织企业,常常得跟银行周转资金的念泽因此又与韶君再度重逢,也发现对彼此的爱恋及渴盼,竟比以前还要炽热,难道是因为中间分别了两年,思念美化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形貌?

  这份情意在有一天张仁德到台北出差,正逢台风交通中断,没有办法赶回新营时,终于决堤而出,结婚已四年多,却一直不孕的韶君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时已三十二岁的韶君在想要生下所爱的人的孩子,和拿掉不是丈夫的孩子的心情中长期挣扎,身体一日坏过一日,精神状况也一直不佳,最后竟在难产中过世。

  孩子生下来了,她临终前跟丈夫坦承自己的过错,并且要求他把孩子交给念泽,使孩子能在亲生父亲身边长大。

  仁德爱她至深,韶君至死都没有被他所感动的事实当然重重伤害到他,更过分的是,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韶君竟要仁德主动揭发“绿帽”的难堪丑事,于是在极度混乱心情的催逼下,为了帮韶君完成最后的心愿,仁德跟念泽开出了他的条件。

  “韶君虽然死了,但她终究是我张仁德的妻子,丧事你一概不准插手,不过这孩子既是你的,我就不可能养她,如果你不抱回去,我只好送她到孤儿院。”

  就这样,桓竹被抱回了汤家,忍受丈夫出轨行为多年的翠婵终于也觉得忍无可忍了,桓竹要住进汤家可以,但念泽必须先答应她四个条件。

  “第一,这孩子不能姓汤,看要姓张、姓夏随便你去决定,总之她不能和我的孩子同姓。”

  “第二,我不亲自带她,你请个保母来带吧,那贱女人生的孩子,我不想碰。”

  “第三,外人问起,就说她是我远房表妹所生的孩子,因为上头已经有八个姊姊,实在养不起这女娃儿,我看华纯一个女孩也没伴,就把她抱过来养,长大以后,她自然得叫我们阿姨、姨丈。”

  “第四,你马上把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让给我,其他两个男孩各占百分之十,华纯百分之五,剩下的你自己再去分配。”

  “就这四个条件,你全答应了,我马上去接孩子回来。”

  ““就这四个条件”?翠婵,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一点?”念泽没有想到平日好像傻呼呼、有点迟钝的女人,一旦动起脑筋,点子竟是这般的“实际”,近乎“现实”。

  “玩不起的话,当初就不该起头,我已经受够了,汤念泽,台风夜那一天,你知道你女儿汤华纯发高烧至四十度吗?我披着雨衣,背着八岁的她冒雨到两条街外的胡小儿科去敲门,还差一点被广告招牌砸中,结果你这个做爸爸的人在哪里?”翠婵越骂越火大,越觉得他和夏韶君是一对奸夫淫妇。“在新营和那贱女人胡搞,还把人家的肚子给搞大了,怎么她结婚三、四年连个蛋都下不来,你一搞,就搞出个小杂种来?你──”

  念泽知道自己错了,错不该抛弃相恋多年、情投意合的韶君,错不该为了土地而娶思想几乎完全无法沟通的翠婵,错不该婚后还与韶君纠缠不清,害死了她,也害惨了他们才出世不久的孩子。

  但他实在无法忍受翠婵用那么下流、恶毒的字眼骂韶君,韶君何尝不想离开他?何尝不想与他做个了断?那次台风夜的欢爱,是他们在她婚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结合,谁晓得就为他们留下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他挥手给了翠婵一巴掌,这也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她,这一打的结果是让桓竹在孤儿院中足足待了半年,等到念泽终于咬牙全数答应翠婵的条件时,桓竹那小屁股也几乎快要因孤儿院中人手不足、照顾不周而红肿溃烂了。

  张仁德在办完韶君的丧事后就请调到北部分行去,但有桓竹这么一个活生生的“证据”在,哪里挡得住一些流传的耳语和嘲弄。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桓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叫华绍他们大哥、大姊、小哥,却只能叫汤家夫妇姨丈、阿姨,她不明白亲生父母为什么从不来看她,不明白何以汤家所有人都住在三楼的房间里,只有她是睡在一楼邻近储藏室的小房间,更不明白为什么除了姨丈和小哥之外,阿姨和大哥、大姊,以及其他一干亲戚,对她总是冷言冷语,甚至还会作弄她或莫名其妙的斥责她。

  直到十五岁那一年有天放学回家,看见华绍的妻子正在指挥工人搬走以前华纯练习用的钢琴,而他们的独生子天豪竟用她明天就得交出的设计图在涂鸦时,才因她的抗议,而使得她的身世秘密完全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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