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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她心乱,所以练字,一字一字写下相思、写下离愁别绪。

  曾经,她相信爱上他,是一生一世的缘分,曾经她认定,陆茵雅与龙坜熙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是鹣鲽情深、是琴瑟和鸣,谁知道到头来,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真是好笑呢,人果然不能说大话,话一满,就翻天覆地起来,把你的人生、你的世界颠覆得再认不清孰对孰错。

  那年新春,宫里大宴百官,她一进宫就往皇太后的寿安宫钻,那里是她最熟悉的地盘。

  一进宫,她碰见太子儇熙,那是个英气勃发、俊逸不凡、出类拔萃的少年,他正与皇太后对奕,皇太后看见她进门,便撤了棋局拉起她,往美人椅上坐。

  皇太后一手握着她,一手握着儇熙,笑着问:“丫头,你瞧瞧咱们家太子怎样。”她认认真真从头到尾给瞧过一遍,实心道:“太子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肯定是个顶天立地、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她的话逗得皇太后大笑不已,问:“那么,本宫作主,让这个顶天立地、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当你的夫君好不?”她摇头。

  皇太后问:“为什么?”

  “他那么厉害,定然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我的保护。”

  “怎地,丫头想找个要受你保护的男子当夫君?”

  “嗯,师父说,我再练个十年,武艺就会小成。”她挺着胸自信满满道。

  “这下子可麻烦了,这宫里有哪个男子要我们陆丫头保护?”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坜熙哥哥呀。”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才六岁,现在想来,也许命中早已注定,注定她必须为了保护这个男人而活,注定她欠他一条性命,注定在最紧要的关头,她得挺身,助他度过劫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一阵人声传来,她揉了揉眼睛,外面的灯火晃得她眼花头晕,她放下笔:心里有些明白,那个闪烁灯火该是带来了她的催命符。

  眼底闪过一抹坚定,也好,终归要来的,与其拖拖拉拉,倒不如早些一了百了。

  木门呀的一声被推开,几个人影进门,朝她行了个礼。

  “王妃。”汪公公轻唤她一声。

  一个太监回身关起门,屋里顿时又暗下几分。

  “汪公公大驾光临,不知何事?”她直直盯着进门的汪公公,他被她盯得不自在,连忙使眼色,让两名小太监将托盘呈上。

  “王妃,这是皇上的赏赐。”陆茵雅揭开托盘上的黄丝帕,那里摆着一顶凤冠,黄金制成的凤鸟口中含着一颗翡翠明珠,下方垂坠着几缕金丝条,金丝条上串着璀臻宝石,凤鸟的翅膀由珍珠串起。

  她打开另一个托盘,那里放着一套做工精美的朱红色袍服,金丝银丝绣成的百鸟朝凤图,珠络缝金带,胸口饰着稀世广寒珠,晶辉朗耀,莹莹欲流,前后裙摆均有纯金锁扣,袖子是三滚三镶的宽袖,闪着粉色精美绣片,金线滚边,精工华美,璀璨流光。

  她无意识地抚着光滑冰凉的绸缎,那是皇后的朝服,是皇上对她的亲口允诺,总有一天,坜熙会坐上他想要的位置。

  陆茵雅点头,求仁得仁,余心所愿,再无憾恨!见她不说话,汪公公轻咳两声。“皇上有话问您。”她缓缓跪下,低着头。“皇上问,你是否后悔?”怎地人人都爱问她“为什么”、“后悔不”,知道了原因,确定她的悔恨就能改变什么吗?

  便是她后悔,时局也不容许她改变吧。倘若能够,她才真想问问坜熙,“你是否后悔?”后悔争权夺位,后悔对枕边人残忍,后悔今日事的发生,后悔为表孝心,干寻百觅双白虎。

  人生可以后悔的事情太多,却没有任何一件像今天这项,不存后悔余地。

  朗声,她回答:“不悔。”汪公公皱起眉头,轻叹了口气后,清晰说道:“皇上有旨。”她缓缓挺起背脊,想试着将头撑起来,可死到临头方晓得,那得多大的勇气才能表现出无畏惧,她把所有的力气全拿去撑起那股子勇气,再没多余力气,维持端庄仪容。

  汪公公看透什么似地,躬了躬身,清清喉咙说道:“皇帝口谕,陆茵雅因妒成恨,欺君犯上,丧心病狂,犯下滔天大祸,罪无可恕,念其素行尚好,赐自尽,自此从皇室玉牒中除名,钦此。”一个千疮百孔的微笑自她面容上缓缓浮起,她竟落了个丧心病狂之名,千算百计,步步小心,没想到终了,仍是得了这样一个罪名,人呐,到底一生计较争强,争到底的,有多少人能够称心如意?

  “王妃,您可听清楚了?”她木然地点点头,没什么好怨的,不是说过千百次求仁得仁,怎能事到临头又来怨恨?

  缓缓吐气,她一动不动跪着,风静,裙若凝云不动,可那心底,一声叹息重重滑落。

  “对陆丞相——怎么说?”

  “对外会宣称,您重病而——绝不会累及家人。”泛起一阵苦笑,这样,很好。

  她下意识举目四望,临到尾,对这人世间竟然眷恋起来,人生真如一场梦幻,梦醒、梦碎,不过尔尔一般。

  汪公公对一名太监使了使眼色,小太监捧来一个托盘,恭敬地交给他后便立即屈身退下去。

  她静静地看着汪公公把盘子放在桌上,拿起上面的酒壶,缓慢地往杯子里注入酒液,水声撞击,那是生命结束的曲调声,还算悦耳却不动听。

  汪公公将酒杯注满,放入托盘中,他走到茵雅面前,躬身弯下腰,手臂向前平伸。

  垂眉,望向那样一杯小小的朱红酒液,好容易呐,想当初出生,母亲、孩子得耗尽多大力气,才得与这个世界结缘,临行,这般一杯水酒,就得与熟悉的人世间缘罄。

  她的手在发抖,却不能不端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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