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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他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五官清俊、两鬓微霜、目光精矍,明知王府遭事,仍然一脸淡定。甫接触,黎慕华便认定他是个有智慧、可以被信任的男人。

  “既然先生这般认定,为何不规劝王爷,放下权利争夺、远离京城是非地?”韦氏权势盖天,便是皇帝也无力阻止,太子儇熙在世的时候,或许可以阻止一二,但太子一去,皇后动作频繁,这不是第一次坜熙背地吃亏,只是碍于韦氏,他必须权衡利弊,生怕一招算错满盘输,不得不忍气吞声。

  公孙毅微微一哂,问道:“王妃可知,天下英雄心底是怎么想的?”说话同时,他进屋,目光在黎慕华脸上一滞后,转眼望向陆茵雅。

  陆茵雅摇头,她不是英雄,怎知英雄心事。

  “他们心想,光阴似箭,时不待人,唯有成就皇图霸业,不惧戎马半生;他们但愿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不愿被限于局促之地,无法翻身;他们不等待时势造英雄,他们要亲手创造时势、创立丰功伟业;他们最后所想的,便是将这金瓯九鼎尽数攗在手中。而王爷,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至于他,他想做的是成就出这样一位大英雄。

  陆茵雅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这就是男人与女人最大的不同,男子的天职是开拓与征战,女子的天职是庇佑和守护。

  男子想要夺得一番天地,即便要因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女子只想保有一方平安,只想守护自己最深爱的男人与亲人。

  “是丰功伟业抑或是虚荣心作祟?先生知道吗?朝堂上,那里是男人施展阴谋与阳谋的战场,而环绕三面的东西六宫,一片脂粉凝香,却是没有硝烟的、女人的战场。”

  “至于寿永宫,作为中轴,连接了最风云诡谲的庙堂与最腥风血雨的宫闱,令人凛然、敬畏、望而却步,那里是人间最森严、最凉薄,也最无情的地方。人人都贪图那张龙椅,殊不知那是多少荆棘与鲜血交织而成的东西。江山再娇媚,真值得用鲜血、用宝贵性命来交换?”公孙毅望住陆茵雅,眼底闪过一抹激赏,但也叹了口气道:“王妃找我来,是想同我争论这些吗?”陆茵雅连忙摇头,是啊,她这是怎么了?这危难当头,她想到的竟然只是自己的满腹抱怨?

  “先生刚刚站在门外,听了多少?”

  “全听见了。”他实话实说。虽然只听得王她的话,他也足以推敲出她们在说什么。

  “先生的见解呢?”

  “王妃的想法都对,却漏算一件。”

  “哪一件?”

  “便是皇上的性命无碍,但为顾忌韦氏家族,到最后,王爷势必还是会成为代罪羔羊。”

  “代罪羔羊?什么意思?”她心急反问。

  “即使王爷能熬得过宗人府的虐待与暗算,但罪名一经确立,王爷的下半生必得在圈禁中度过,至于那些雄图大业,到头来,不过一场幻想罢了。”他叹道。

  仿佛应和着公孙毅的断言,阴沉压抑的夜空中,突地响起一道沉闷的雷声,闪电在瞬间闪亮了陆茵雅雪白的面容。

  她满腹的悲愤抑郁,哪里来的罪名?什么事都没做的坜熙为什么要被圈禁?顾忌韦氏的皇帝又不是坜熙,为什么他非得成就皇帝的顾忌,背负罪名?

  她紧抿双唇,抿去最后一丝血色。

  原来代罪羔羊——指的是这个呵——是,她很不甘心,却也能理得通前因后果。

  不管有过无过,那对白虎是坜熙呈上的,无论如何,他都避不开这场祸,至于皇帝,倘若皇后连弑君之心都有了,怎会没对后面的棋局做好准备?

  如果这场局是皇上与皇后的对奕,那么皇上已经失了赢面,接下来他唯一能做的不是忍辱负重,就是掀盘破局。

  后者的胜算太小、牺牲太大,到最后,很可能皇帝失去的不仅仅是万里江山,还有千万百姓的生命。

  皇后残酷阴沉、心计深藏,壅熙残暴乖戾、穷凶奢极、桀骛难驯,让他们母子登上帝位,大燕国的未来岌岌可危。

  帝者,有国无家。在最危难的时刻里,身为帝王,他只能够选择丢掉一个儿子,不能丢弃他的国家——难怪爹爹总说:帝王是最不可信之人,生则信、亡则弃!一朝天子一朝臣。

  “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任凭情况发展?”她涩然开口。

  “不,王妃是对的,不管未来如何,眼前最重要的是先保住皇上,唯有保住皇上,王爷才有机会留下一条命。”即使王爷会因此失去太子之尊——但或许王妃也没想错,远离权力争夺、京城是非地,或许会带给王爷另一番幸福。

  在公孙毅同意陆茵雅的想法时,陆茵雅也同意他的论调。

  尽管她满腹抱怨,但公孙毅所讲句句属实,坜熙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想成就皇图霸业,不愿被限于局促之地,他要创立丰功伟业,要将金瓯丸鼎尽数揽在手。

  不管当初坜熙争太子的原因,是为了救母妃离开冷宫,或想与太子一较长短、赢得楠楠的爱情。如今,那张满布荆棘与鲜血的龙椅,早成了他今世的一心一言。

  她知道他有多尽力、多用心,她明白他为百姓付出过多少心血,可当这一切尽成空话——他怎能气平?

  “王妃?”公孙毅轻唤她。

  陆茵雅猛地摇头,眼前状况根本不容许她做太多假设,她只能一步接一步、慢慢跨实了,先把坜熙从宗人府里救出来再说。

  “公孙先生,还是请你去找四王爷,以保住皇上为先。”公孙毅点头,临出门时,回望她一眼,轻轻放下一句,“王妃保重,或许日后还有需要王妃之处。”她点头,目送公孙毅撑起油伞,投身大雨中。

  需要她?他指的是什么?安慰失落的坜熙?这话是安慰她或是真心,倘若真心,他未免太不懂得坜熙,殊不知满园子的女人,谁都可以安慰王爷,独独她,不行。

  一个温暖的手掌轻轻压在她肩膀,她吁口气,偏了偏头,想依恃什么似地,偏头靠在她的手背上。“婆婆,陪我,一步都别离开我,好吗?”黎慕华绕到她面前,伸手往天空一抓,放在她的掌心,再把她的掌心紧握,用眼神催促她。

  陆茵雅笑了,婆婆说那是他们家乡的习俗,在他们那儿,人们可以对星星许愿,可是星星难得,于是用钻石代替,他们说: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恒久的钻石、恒久的爱情、恒久的梦想与心愿。

  她没见过钻石,婆婆在纸上画出钻石的形状,然后在空中胡抓一把,放在她的掌心,催促她许愿,那次她许的愿望是:但愿坜熙身强体健、家人平安顺遂。

  婆婆笑着说:男人肩上担不起的担子,女人就用膝盖去求,求天、求地、求上苍怜惜。

  如今,她也只能求天、求地、求上苍怜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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