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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她不再僵着脸,偶尔也听嬷嬷们的意见,把江雪召来,顺着她们的心意,把正房太太的角色给扮演出两分模样。

  她认真吃饭、养壮身子,在齐靳同她说起朝堂事时,也会发表些许响应。

  所有状况均让齐靳放下心,他想,清儿终于想通了,终于愿意为他们的孩子妥协在她认为有瑕疵的婚姻里。

  他们一家人过了一个欢乐年,从初一到十五,除了应邀四处拜年外,齐靳也陪黎育清回了一趟黎府,虽然黎育岷出皇差、黎育莘到边关历练,但黎府仍热闹得很,二房、四房都过来陪老太爷、老夫人过年,整个家里热热闹闹的,笑声不断。

  黎育清绝口不提江雪,所有话题全都围绕在她的肚子上,她装乖扮巧,把合家团圆的戏码给演足。

  年节过完,齐靳入阁,他掌管兵部,很得皇帝重用。

  新官上任,有做不完的事和应酬不完的人,这天他回府时已经喝了五成醉,沐浴净身、将月桃端上来的解酒汤尽数吞下,与黎育清双双躺上床。

  床上,他看着黎育清白里透红的脸颊,忍不住动手轻抚,柔声说:“小丫头,有空再给大将军写封信吧!”她点点头,应下,“好,明儿个就让你看到。”

  “有什么委屈都写上去,大将军会补偿你。”握住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他希望时光停留在这一刻,让颊边的温暖持续到永远。

  “天底下有谁活得不委屈?咬咬牙,也就过了。”她摇头拒绝,能说的委屈不是委屈,只有那憋在心里、又苦又痛又酸又涩,却无法尽情展现的,方才是真委屈。

  “别人的委屈我不管,但我的小丫头不准委屈。”她失笑,这个笑没有他害怕的冷漠疏离,而是带着他熟悉的温暖惬意。

  “你笑起来真好看。”

  “记不记得我说过,喜欢一个人会因他喜而喜、因他悲而悲。”

  “记得,所以你一笑,我的心便敞开了,你皱眉,我的心便像被谁给饱以老拳,所以可以证明,我非常非常非常爱你。”才说着哄人的甜言蜜语呢,他自己就先醉了,脑子像被酒给灌饱似的,四周景物微微旋转起来。

  她摇摇头,反对他的推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顺我的心,令我开心欢喜,却要我顺着你的意,吞下心酸忧郁?如果爱我,你会放我走,让我自由自在,不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与另一个女人打殊死战,所以可以证明,你非常非常非常不爱我。”

  “你弄错了,不是这样的,你走掉,我的心会空……”他口舌突然打结,彷佛嘴里被强塞了许多泡水棉花,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起来。

  “没关系,我走了,你可以继续很爱很爱很爱江云,你可以看着同一张脸孔,回忆过往爱情,你的心不会空,只要抛开我、丢掉莫须有的道德感,你就会顺从自己的心,再度爱上那己爱了很久的妻子。致芬说,私情是占有,专情是祝福,私情不择手段,专情宁见对方幸福。明白吗?我给你的是一片真真切切的专情,我要你活得幸福……”他努力地听着她的话,可是自“顺从自己的心”这句之后,她说的每句话,都成了一片嗡嗡声。

  无数只蜜蜂在他耳畔作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直到嗡嗡声成为最后的意识,他缓缓闭上眼睛,所有意识抽离。

  看着他的睡脸,她泪如雨下。

  就这样断了吧,割断感情、割破心,让里头的血流尽,就不会有汩汩的鲜血一遍遍重复着我爱你。

  她会好好学着的,学会遗忘、学会独立,学习把一个对自己无心的男人驱逐出境……狠狠抹去眼泪,她替他掖了掖棉被,下床,唤来在外头值夜的月桃。

  月桃快手快脚帮黎育清换上衣裳,用厚厚的雪狐披风将她给围住,再自床底下翻出早己收拾妥当的包衹。

  临走前,黎育清将早己写好的信放在桌上,那信的封口滴着蜡,压在上头的小丫头笑弯两道眉毛。

  黎育清率先走出,在她转身那刻,月桃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那是从夫人匣子里偷出的,她轻轻放在黎育清的信旁,转身离去。

  屋外,下着大雪,黎育清走出住了两年的地界,深吸一口寒冽空气。

  雪在泥地上积出厚厚一层,双脚踩在雪地上头,烙出一行印子,去年冬天,他牵着她、拄起杖,缓步在园子里走,来回一趟,地上印着一大一小两双脚印,脚印旁还有个小小的拐杖印子。

  她笑问:“我们五十年后也是这样的,两双脚印、一个杖痕。”他说:“怎么不是两个杖痕?”

  她甜甜偎着他,回答,“有你可以依靠,我干么要一根小木杖。”他又问:“五十年后是这样,那十年后呢?”她蹲下身,用掌心在雪地里捺下一双双小手印,说:“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会有许多双小脚印,他们在我们身边跟前跟后,一句句稚嫩的声音喊着爹娘,还有啊,你的脚印会更深更重。”

  “为什么?”他问。

  “因为有个耍赖的,闹着要让你抱。”他被她勾勒的情景弄甜了胸口,也跟着蹲下来,抓起她的手,熨贴在那小小“脚印”上头,发誓似的说:“那个时候,我一定已经变成一个好父亲。”

  “一定。”她用力点头,附和他的承诺。

  “你知道明年的脚印是怎样的吗?”她摇摇头,冲着他笑,眼底灿亮灿亮的,好像星子月光全落到她眼底。

  他说:“明年只会有一双大脚印。”

  “为什么?”明年他不要她在身边吗?眉头勾出问号。

  他看不得她忧愁,抬起她的脸,轻轻将吻印上,手冰冰的、身子冷冷的,但他的唇像是聚集了天底下的热源似的,让她在唇齿交缠间舍不得退开。

  他说:“因为明年这里会有个小宝宝,我舍不得你冻了双脚,我要丢掉拐杖,把你背在身上,我负责走,你负责在我耳畔说笑话。”她听着,蹲到他身后,两手圏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说一个老夫老妻相亲的笑话。

  此际,看着自己的脚印,黎育清凄凉笑着,他还真是未卜先知,她确实有个小宝宝,只是呵……他又怎会在意她冻了双只有一双脚印,是啊,从此形单影只,她将独自一路前行。

  临行,再望一眼熟悉的古柏居,她忍不住轻笑起来,一样的,她落入相同的命运,轻轻地,她低喃一句,“建方二十年元月十八日,黎育清,殁。”雪突然下大了,纷飞的新雪掩住她的脚印,冰凉的空气显得天地更为孤寂,世间有情男女在这个夜里,缘分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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