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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挥,说道:“风声、浪声、草木摇曳,鸟叫虫鸣——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么响亮、那么动听。”

  大地在踏步走?娓娓还是觉得迷迷惑惑的,不过她呢喃道:“我懂了。”

  她有片刻不敢出声,不敢打扰他的“倾听”,末了才迟疑地递上手上那叠诗稿。

  “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他回头张一眼,脸上的表情忽然显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这本来为一个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说毕,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内心涌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这些动人的情诗是他写给一个女子的?

  她回过神,匆忙追上去,手捧诗稿跟着他在红砖道上走,试着挽回他的心意。

  “先生——我想您是位诗人吧?这些都是难得的佳作,又是您的心血,弃之可惜呀。”她劝着。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瞄她,脸上仍是淡漠的神态。“就算是佳作,是心血,如今这个时世,到处是功利思想,有谁了解好诗?有谁欣赏好诗?”

  他那语气充满痛心与颓丧,娓娓立刻表明支持的立场。“先生,我就是一个诗的爱好者!”

  这男人闻言,足步一停,拿那双半掩在乱发之下极其深沉的双眸看她,久久,突然发一声冷笑,走了。

  娓娓愣着,自动又跟上去,颤声问:“您不相信我吗?”

  他回过头把她上下一瞧,淡然道:“一个典型的都会女子,一身香奈儿的包装,上下都是名牌——我很难相信追求时髦和绚丽的人,会是诗的爱好者。”

  娓娓低首望一眼自己白鞋配薄荷绿春装的穿着,一方面感到羞惭,一方面又对他敬服极了——诗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出她衣服的品牌!

  都要怪三姐,这阵子她闲来无事,老在她身上玩服装游戏,今天出门前也是她硬逼她卸下白衣、牛仔裙,非要更换这身打扮才放行的。

  梶娓嗫嚅道:“我也不是常常穿这样的。”

  面对诗人一身的破旧和不同凡俗,她感到好自卑。

  他又慨叹。“我猜你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大部分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当儿,你能够悠悠闲闲泡露天咖啡座,度假似的打发时间。”

  他的口吻有讽刺的意味吗?梶娓倒吸一口气,十分的紧张——不能让诗人知道她是豪门出身,否则他会更加瞧不起她。

  她支支吾吾说:“不……不是的,因为我最近……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暂时放下工作,只是暂时!”

  这解释似乎还不能得到他的谅解,她说下去,“其实我家……很普通的,”她咬咬下唇,拣了最悲哀的一点来讲,“我父母都在这一、两年过世了。”她的眼睛有些潮湿。爸爸妈妈,希望你们在天上安息。

  “你是说你是父母双亡的孤女?”

  娓娓点点头。

  诗人在胡碴子下面的脸色,明显地放柔和下来。

  “我也是。”他低声道。

  她很吃惊。“你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他点头。“从十八岁开始我就是孑然一身,求学、工作,一切都靠自己。”

  他说得很辛酸。

  “哦,这真是遗憾的事——但是您真是教人敬佩!”她衷心道。

  他深深凝视她。“我们是同病相怜?”

  “我们是。”她悚栗着应道,感受到一种心与心相互的激荡,仿佛缘份的乍始——可以这么说吗?可以这么想吗?

  气氛在悲伤中又带着点温情,娓娓步履悄悄跟着诗人走,略落后一点,然而亦步亦趋。李隆基屡次偷偷以眼梢瞄她,想她也有紧追着他不放的时候,心头窃喜,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端凝忧郁的神情。

  到街的尽头,他拾级而上,高高立在海堤上,满天昏黄之下,海风吹他的头发,吹他的衣服,他俨然是遗世独立,天地最后一个诗人。望着海天,他不禁吟咏:

  大地
  引天穹悲怆之泪水
  涌注咸红色黄昏血一般的
  大海

  咏毕,缓缓调过息,李隆基回头见娓娓傍石阶而立,仰望着他,满脸都是倾心爱慕。

  他差点拍腿大笑出来。没想到艺术家这么好干,首先你把自己搞成一副起码有两年没梳过头发、没换过衣服的样子,然后进行哲学式的谈话——一个原则是,你讲的话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就对了。同时别忘了呈现那种潦倒了有一百年之久的表情,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有女人过来安慰你,然后,爱上你。

  像娓娓这样于。

  李隆基在上头向她伸出手,把她拉上海堤。她有着小小的,颤抖的兴奋,人在他身边,有点站不稳。

  “请问……”堤上风大,她把音量提高一些。“请问您的大名?”

  李隆基想到娓娓嫌弃过他的名字,她不爱具有炎黄子孙气魄的名字,可以,给她一个优雅、诗意、欧化的名字。

  “我名不大,”他维持哲学的风格,慢条斯理说:“我叫李斯特。”

  自己报了名,他却偏过脸去蹙眉——怪了,怎么听来像外国脚踏车的名宇?

  “李,斯,特,”娓娓一宇一宇的说,像吻着那些字。她醉了。“你和一位外国音乐家同名。”

  “呃,是的,家父深爱音乐,曾经想把我培植成钢琴家。”娓娓当初也对他父亲印象不良,现在一并为他父亲翻案。

  她果然肃然起敬。“令尊真是有心。”

  他转过去望着夕阳,而娓娓则在一旁偷偷望他,他在风里的姿态好放犷、好潇洒,他的身形看来格外高拔,几乎和李隆基差不多——要命,她怎么会想到那痞子身上去了?那个人和这个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可是……

  为什么这个人会使她想到那个人呢?

  娓娓感到烦恼,咬着手指头苦思,一抬头发现这位名为李斯特的诗人正瞅着她,她—霎红了睑,晕色染着了在象牙白的颊上,久久未褪去。

  李隆基不免被她的俏样子勾得心动,想与她挨近一点,亲近—点,最好把人抱过来在怀里温存,然而总不能没名没堂的动手这么做,于是突然生了病,抱着头,身子在那里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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