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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明珠不禁一惊!她初来上海那一天,虽然也狼狈寒酸,虽然也衣衫破旧,可是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秀丽动人的姑娘,更别提后来她在百乐门登台,那一舞多么的艳光四射。可是现在,看着她的脸,就连明珠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她现在已经根本不是原来那个荣锦绣。

  石浩到她那里去找她出来帮忙的时候,她开始还再三推托,以为石浩不过是夸张;偏偏石浩那直性子的老粗,倔起来也是比谁都倔强。推不过,才来了,想不到一见锦绣的面,才知道石浩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半分都没有夸大,再不想办法,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没错,她心底一直恨着荣家,这恨意那么强烈无处发泄,终于等来锦绣上门的那一天,统统尽情地发泄在她的身上。把锦绣赶出大门,她也一直告诉自己说,她殷明珠没有错,一切都是荣家的报应!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当日那情形就好像一根刺插在她的心上。锦绣临走时说过那句话,总是响在耳边:家里没人了,姐,哪怕你多看看我,以后记着我,我这一趟上海也不算白来了。

  姐姐我想要大娘房里那个糯米核桃。姐姐为什么过年我们没有新衣裳穿。姐姐快带二娘出来晒太阳。姐姐我有一个婆婆饼,分给你一半。

  那时她是大娘的眼中钉,每次无端端挨了打,关在屋子里罚跪,都是锦绣偷偷摸摸从厨房里偷东西给她吃。她记得那扇木门下面一个小洞,锦绣的小手就从那洞口伸过来,手心里那个纸包,有时候是一个馒头,有时候是一块点心。

  她跟娘被赶出荣家那一天,木板车过了河,隐约听见有人喊,在风里回过头,看见锦绣小小的身子跌跌撞撞地沿着河边追了出来,扯着嗓子哭喊着叫她不要走。

  那十几年前的一幕一幕,是她心上的伤疤,最隐秘的伤痕,一生一世不想再记起,可是十年之后锦绣找到了上海。所以那一天,她丝毫没有犹豫,当年,荣家怎么赶她走,十年后她就一样要把荣家的人赶出门外。

  可是自那一天起,旧日的记忆总在心头打转。锦绣虽然姓荣,可是在那间冷酷的宅子里,她也一样孤单无依,所以才会被荣家抛弃,背井离乡,流落在陌生的街头;甚至就连明珠,也把跟荣家的恩怨一并都算在她的头上。

  偏偏这傻瓜,那天在百乐门迎接法国使团的晚宴上,她还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企图用她微不足道的力量,来保护明珠的尊严。那天她说的每句话,明珠站在帘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如今,还字字句句都记得。

  明珠自然也知道,只是一直碍着面子不肯低头。事到如今,真的深深后悔,如果当天没有赶锦绣出来,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再如果,她早一点跟锦绣聊一聊左震和英东,那么事情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除了锦绣这个傻瓜自己不知道,谁都看得出来,左震眼里只有她。

  而锦绣的心事,却只怕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更何况是聪明剔透的殷明珠!那天在百乐门楼上吃螃蟹,她在旁边看得明明白白,锦绣这丫头,她喜欢的明明是左震。毛巾是给他准备的,螃蟹也是给他剥的,阿娣给左震献殷勤,锦绣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偏偏这丫头还口口声声说自己跟左震“没什么”!

  左震跟锦绣之间,一定有误会。这误会,一定是因为向英东。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出来收拾局面,恐怕已经太迟了。

  锦绣的手心是冰冷的,“我要见左震。”

  她说这几个字,再简单不过,声音已经完全哑了,说不出的难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出来,那种语气叫人心惊,斩钉截铁,绝不回头。

  明珠蹙起眉,锦绣这种人是属骆驼的,平常总是老实而温软,不管遇到什么好像总是会妥协;但是一旦她认定,就有种惊人的倔强,死也不肯退步。

  事到如今也只好用软的,“左震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要是他不肯见你,就算你再等一辈子也没用。锦绣,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一定要慢慢来。你放心,我会帮你想办法,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让你见他一面。”

  锦绣终于慢慢抬起了头。

  到了现在这地步,还有谁有这个本事,谁还能叫她再见上他一面?

  抬头却看见明珠的脸——殷明珠!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么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是,除了等,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但现在忽然有了一线希望,只要明珠在,事情就会不一样;谁都知道,上海滩还没有殷明珠办不成的事。更何况她是向先生的枕边人,跟左震也一向走得那么近……对,明珠说得没错,她一定有办法。

  殷宅。

  光线透过纱帘,影影绰绰地映进屋子里。明珠已经帮锦绣换过了衣裳,洗过了脸,手里正拿着一把木梳,缓缓梳拢着锦绣的长发。

  事情的始末,她已经听锦绣断断续续地说过了。锦绣心神不定,也许又因为这么多天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所以说得始终有点颠三倒四,而且每隔一段话,就会重申一遍:“不是我,想要害他的那个不是我,真的。”

  拼拼凑凑,明珠终于听懂了一个大概情形。很多细节锦绣没有说,她知道,锦绣没有说,是因为当时有些情景,步步都是后悔,步步都是血痕,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再去回想。回头多看一眼,就再多一分心碎。

  “麻子六跟了左震这么多年,他要设计骗你,本来就很难提防。”明珠轻轻叹了一口气,底下的话她没有说,最难得的,是麻子六那么深沉的心计。这六年来,他一直等着报复的机会,却隐忍到现在才动手,这么长的时间,丝毫没有露出半分马脚。

  麻子六看得很准,左震唯一的死穴,就是锦绣。叫左震踏进圈套不容易,可是对付一个全无戒心的荣锦绣,对麻子六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他这一步棋,走得真是绝——叫荣锦绣背叛左震,那一刻的滋味,左震只怕比死还难受。

  这天大的误会已经酿成,现在麻子六已经死了,不管锦绣怎么解释,这件事都已经死无对证。那天锦绣到底为什么会偷左震的子弹出来?她又为什么跟麻子六出门?这一切的一切,无论锦绣如何分辩,听上去,都只会被人当作是谎言。

  明珠知道锦绣没有说谎。她心里,深深爱着的那个人,明明是左震,不是向英东。可是事到如今,还有谁会相信她?

  明珠也一向知道左震的性子,他决定放弃的事,就不可能再回头。可是,看着锦绣的脸,她那双满含着期待的眼睛,这样的话,明珠实在说不出口。

  “锦绣,你想没想过,离开上海,回镇江?”明珠不着痕迹地试探,“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送给你,房子,钱,衣裳首饰,我都给你预备。”

  “没见到左震,我不会走。”锦绣没有抬头。

  明珠再叹一口气,傻瓜,等你见到左震,只怕还不如不见。

  锦绣自言自语:“那真的是个误会。我怎么会害他?我怎么可能存心要害他!明珠你知道么,被他误会,被他恨着,是什么样的滋味?我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若无其事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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