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念一 > 锦绣缘 | 上页 下页


  从华英小学的门口出来,锦绣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自己。才找了两天而已!也不过才试了棉纱厂、染厂、茶叶店、钟表店、洋服店、华英小学……这么几个地方而已。一定还会有机会的。把手里攒成一卷的报纸再打开,醒目的大字跳进眼里,“七重天俱乐部,征收舞蹈学员……”什么是舞蹈学员?这又是什么新鲜工作?看下面标出的薪水,可不低呢。

  一边想,一边走,过了好几个路口,锦绣才赫然发现——走错路了!赶紧回头,却越转越糊涂,一个接着一个的路口纵横交错,眼前是一大片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来时的路在哪里?她记得在一个皮鞋店门口拐弯的,可是那家皮鞋店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着。

  身上当然还是一分钱也没有。

  “小姐坐车吗?很便宜的。”后面有黄包车殷勤地跟上来兜生意,锦绣的头摇得好像波浪鼓,“不坐不坐。”再便宜她也坐不起啊……不过倒是很想问问看,车行肯不肯雇用女人拉车呢?

  空气潮漉漉的,寒气袭人。

  锦绣身上还是那件薄呢子旗袍,还是当初兰婶临时去张罗的,在屋里倒不觉得冷,出来一走,才发现太单薄了,袖子短开叉又高,腿上手上都冰凉地爬满了鸡皮疙瘩。

  最担心的是怕下雨,天色很晚了,得赶紧回狮子林才行。扭伤的左脚虽然已经好多了,走路可以不用拐杖,但是走得久了,还是隐隐作痛,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开始还算细小,后来渐渐转急,锦绣的头发和肩膀都已经淋湿,还在路口东张西望,眼看着衣服已经禁不住再湿了,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楼教堂的大门下面躲雨。

  谁知道,这雨非但不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了似的。

  对面华隆银行、易通洋货的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在凄迷的雨雾里交相辉映。锦绣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冷得瑟瑟发抖,头发湿得滴水,彷徨四顾,人地两生。

  灯光太远,雨太冷,周围太陌生,忽然就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一辆汽车擦着教堂大门疾驶而过,溅起路上的雨水,差点甩了锦绣一身。幸好她闪得快,不至于当场变成一只落汤鸡,但是那件雪白呢子旗袍遭了殃,下摆沾得斑斑点点。锦绣心疼地弯下腰,拿手里的报纸擦拭,她就这么唯一一件像样的衣裳了。谁知道刚擦了两下,就听见急刹车的声音,刚才那辆车居然又倒退了回来,慢慢滑到她身边停下。

  司机利落地下车,拉开后排车门,撑起雨伞——锦绣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伸出车子,踏进雨水里,再上面,是一截笔挺的裤管。

  锦绣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伞下面,赫然竟是左震?!

  天色暗沉,冷雨凄寒,他的声音却有着暖人心脾的温和,“锦绣,过来。”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让人无从拒绝,一边从司机手里接过伞,遮在锦绣头上,“下雨天不要一个人出来。”

  这是锦绣第一次坐上这种私家车。宽大的皮椅子柔软舒适,空间里弥漫着暖融融的气息。她有点好奇地伏过身子去看司机开车,那圆圆一轮是转弯用的么,旁边还有手柄。司机手势纯熟,真不简单,车子开得这么稳。

  左震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锦绣忽然觉得他亲切起来。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上海这么大,她认识的人总共不过这么几个,在这些人当中,左震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

  锦绣的头发湿了,额前几缕发穗儿还滴着水,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眉毛越发显得黑秀了。左震侧过脸看着她,“你的伤都好了?”

  锦绣点点头,“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转过头,指着自己的脸,“看!脸上的青青紫紫都退了。兰婶照顾我很周到,每天吃的东西从来没有重复过,连衣服都不肯让我洗,天天吃饱了就睡觉、睡足了又起来吃饭,唉,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享受过,真有点消受不起。这样养着,伤怎么能不好,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碍,青青肿肿罢了,没伤到筋骨。”

  锦绣拉拉杂杂地说着,有点他乡遇故知一般的兴奋和唠叨。其实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个萍水之交,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但此时此地,在这里遇见一个熟悉的人,无论是谁,对锦绣来说,都算得上弥足珍贵。

  左震也没插话,她的里八嗦他好像并不在意,只是问了句:“晚上还有其他事情没有?”

  锦绣一怔,“我会有什么事,回狮子林啊。”

  “啊?”锦绣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下了车,她才发现,眼前是一间酒店。

  说是酒店,跟狮子林可差得太远了。只是很简单的两层小白楼,上面挂着“湘潭酒店”的横匾。

  “我跟英东都爱吃湖南菜,这里特别地道,以前常常来。”左震把她拽到伞底下,“还算清净,就是地方简陋些。”

  锦绣却开心得不能言语。这怎么能算是简陋!只是淳朴而已,想不到,上海还有这种地方,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油纸伞,还有里面的竹楼梯,一下子就教她想起镇江老家来了。老宅子里也有这样的竹板楼梯,一走上去,就吱呀地响,现在想回去走走也是不能了。

  英少——他也喜欢这样的地方吗?

  左震带她上了楼,并不是包厢,只是个清静的偏厅,下雨人少,就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他们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帘子遮雨,雨声扑簌,细微静谧。锦绣忽然想起一句词,叫做:“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四周太宁静,听着雨滴打在竹帘上面,真觉得心思空灵,说不出的欢喜。

  左震唇边掠过一丝微笑。锦绣进了门就开始神思不属,她在想什么?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锦绣骄傲地一昂头,“无辣不欢!”

  锦绣忍不住笑了,看着左震,“就算是真的——你怕了么?”

  左震一怔,锦绣也会笑,她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动人,眼睛弯成小小两只月牙儿,唇角温柔地翘起来……听她语气,居然像是敢挑衅。

  左震低下头,看菜单。其实这种小店,拿手的菜色也就那么几道,不用看他也知道,拣着最辣的点了几个,又怕刚才锦绣不过是逞强,所以把菜单递给她,“剩下的你来吧。”

  说真的,锦绣几乎没有在外面点菜的经验。看看菜单,名字都是陌生的,想了半天,才十分认真慎重地问:“可不可以——要一个婆婆饼?”

  什么,婆婆饼?那是个什么东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住,两个人缓缓对视一眼,不禁同时失笑,左震手里刚刚端起一杯茶,这一笑,几乎把茶水也晃了出来。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点的这一道,好像不是湖南菜?”

  锦绣知道闹了笑话,不禁涨红了面孔,十分尴尬地嗫嚅:“没有啊,没有就算了……那,那么……”

  她搁在桌边的小拳头都快攒出汗来了。左震赶紧挥挥手叫侍者下去,“随便做个汤上来。”

  他点上一支烟,把打火机放在桌子上,锦绣想起自己口袋里藏着的那一只,都是银色的,雕工一样的精细。

  “那个婆婆饼,是你老家那边的东西吧。”左震问。

  锦绣点点头,“很久没吃了,上海没有卖。”她没说后半句,其实,这是明珠小时候最喜欢的糖饼,刚才不知道怎么突然想了起来。

  只有她一个人记得,明珠已经都忘了。

  “当然着急。”锦绣蹙起眉,“已经麻烦英少这么多天了,吃穿住用都赖在他头上,白吃白住不算,还得垫上药费,这样下去人家会烦。”

  锦绣气馁,“真是。跑了一整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过……明天我还想再去七重天俱乐部看看,他们招收舞蹈学员,说是学员,还有薪水可以拿。”

  “七重天?!”左震看着她,有点不确定自己听到的什么,“你说——你要去七重天跳舞?”

  原来她急着赚钱。

  左震往后一靠,“跳舞你不行。”那种地方,不适合锦绣,“其实对英东来说,花在你身上那点钱,根本不能算是钱,他随便打一圈牌都不够。你还他不还他,根本无所谓。”

  “那,我也要还给他。”锦绣一个字一个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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