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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口传来向英东的声音。

  兰婶吓得当即从床边弹了起来,腰弯成九十度地鞠着躬:“英少,您来了。”

  锦绣也呆住了。英少!他就是兰婶说的那个英少!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那天在明珠家门口……

  “你下去。”向英东挥手打发兰婶出去,走到床边,吊儿郎当地靠在床头栏杆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锦绣的脸,“啧,好好的一张小脸,给打成这样满脸开花的模样。你瞪着我做什么,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吗?”

  他的眼神充满戏谑。锦绣的脸蓦然涨红,他这种语气,这种眼神,当天在殷宅门口就见识过,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从小到大,没来没见过这种男人,如此英俊如此邪气,一点也不懂得礼貌规矩,似乎用他那双眼睛,就可以对面前的女人上下其手,叫人浑身冒汗又羞又恼,可是又找不到理由发脾气。

  “你前几天跑到明珠那里,到底怎么得罪她了,我还从来没看见她恼成那个样子。”向英东也不打算绕圈子,“你倒好,才几天不见就变成这样,该不是惹恼了明珠,所以才被她教训了吧?”

  锦绣“喔”了一声,突然被他问起这个,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不关明珠的事……我跟她,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奇怪了!为什么好好一句话,她说得这么磕磕绊绊。

  “是——吗?”向英东拖长了声音,他俯下身,暧昧地对上锦绣的眼睛,“你可不像个说谎的高手。”那天在明珠门口,他跟左震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口口声声叫明珠姐姐。只是明珠不承认而已。

  锦绣的脑袋开始觉得晕。他离她太近了,面对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锦绣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鹰隼利爪下一只无处遁形的麻雀,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忍不住朝后缩了缩,可是后面紧靠着床头的栏杆,无处可退。

  他这一起身,锦绣顿时觉得压力一轻,呼吸也为之一畅,呼!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汗,再这么跟他面对面眼对眼地看下去,她可怜的心脏一定因为不堪负荷而停摆。他为什么要追问她跟明珠的关系?这又关他什么事?

  其实本来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但明珠压根儿不承认她们的关系,她说再多又有什么用,“我是——”她犹豫着,还是选择坦白,“我是明珠的妹妹,只是不同母。”

  向英东挑起眉,愕然。自从认识明珠的那天起,她就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只怕连大哥和左震都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他一直以为,她就跟左震一样,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孤儿,所以才会这么避讳这个话题。原来她不是。

  “明珠没有提过我吧……”锦绣低声道,“想来她是不会说的。我爹一共娶了三房太太,明珠的母亲是我二娘,本来很得宠,谁知道后来染了肺痨,没人敢亲近她。我娘出身低,去世也早,爹只怕都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就只有明珠从小和我亲近,我们两个总被人欺负,她每次都护着我,要是她挨打罚跪,我也偷偷给她找东西吃。”

  “明珠十五岁那年,二娘的肺痨越来越厉害,怕是不行了,大娘怕她过不了年,留在家里晦气,所以逼着她们出去投亲。那一年,我九岁,还在后院看人家扎灯笼,田叔跑来拉着我出去,说明珠被赶走了,叫我去送她。可是等我一边哭一边追出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我追到河边,她们已经过了河,被一辆破木板车拉走了。我叫得嗓子都哑了,可是风大,她们听不见,明珠连头也没回一下……”

  锦绣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伤,可是声音里,说不出的心酸,“从那天起,在家里,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大哥在湖南做生意遇着土匪,钱被抢了,人也没了。爹受不了打击,连着病倒,不到半年就过了世,债主上门逼债,大娘带着小弟书惠,卷走了家里最后一点钱……连那座宅子都被收走了。”

  向英东专注地听着,脸上戏谑的神色渐渐没了。难怪她流落至此。

  “是田叔叫我到上海来投奔明珠的。”说到这里,锦绣忽然笑了,“结果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明珠恨荣家,我偏偏姓荣,所以那天,她发那么大的脾气。”

  向英东看着她,“落到这种地步,你心里难免也记恨明珠吧。”

  “没什么。”锦绣淡淡道,“我从小到大一直就是被拒绝,习惯了。我只是后悔不应该来上海,以前那些事……其实放在心里就好了。”

  对,她后悔的只是不该来上海。如果那样,心里至少还有小时候,那些温暖的记忆。

  向英东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金黄的夕阳,“你不知道明珠经历些什么……在上海,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混出头,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你吃的苦头,当年她一定也吃过。”

  锦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一动,这人好好说话的时候,声音真是好听。

  “你先住在这里,其他的不用担心,明珠大概就是一时之气,过几天就好了。”向英东回过头来,“到时候,我再帮你说说情。”

  他说——要帮她说情?为什么?锦绣一怔,从镇江,到上海,这一路上风风雨雨,他是唯一一个肯帮她的人。

  “谢谢你,英少。”她终于把心里那个谢字说出口,“可是……明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一向最倔强,绝不肯因为别人说情就改了主意。而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承认不承认我是她的妹妹,都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现在的明珠,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暖。她再也不要那么寒伧、那么卑微地站在明珠那间华丽的大厅里。

  隔天晚上,正逢百乐门夜总会里一场豪华夜宴。

  桂花坊包厢里,正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时分。左震刚刚敬了一圈酒,走到沙发边往里一靠,向英东就好死不死地挤了过来。

  “沙发小,你那边坐。”左震明明看见周围空着一圈沙发,他怎么偏偏就喜欢挤这个?

  向英东不肯,“我一个人坐着,立刻就有女人靠上来。我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左震一哂,正经事,他会有什么正经事。

  “你倒好,在街上捡个人回来往我那边一塞,就没你的事了。”向英东抱怨,“现在事情麻烦了,那个丫头,还真是明珠的妹妹。”

  “我知道。”左震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笑,就因为是明珠的妹妹所以才往他那边送。

  向英东烦恼地抓抓头发,“她们的情形你也不清楚吧?其实是这样这样……”他把从锦绣那里听来的,大概跟左震重述了一遍,“难怪明珠打死也不肯认她。唉,身世凄凉啊。”

  “你去外面天桥上看一看,随便找出一个,身世都比你凄凉。”

  “但现在怎么办?明珠摆明了跟她没关系,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把她推到街上去。”向英东把烫手的山芋扔回左震那边,“反正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自己看着办。”

  透明的高脚酒杯,在左震手上缓缓地转动。

  “你放心。那个叫锦绣的丫头,当初落到那步田地,都不肯回头去求明珠,她是怕人嫌。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她还会赖上你不成?”

  “可明珠嘴上是那么说,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终归是亲姐妹,到时候人没了,她再想起来管我要,我拿什么给她?”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闲,“所以叫你等几天看看,这到底是明珠的家务事,总不能一直搁在你这里。到最后,她总会出面的。”

  “震。”英东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你这……算是在帮谁?”

  他怎么忽然觉得,自己跟明珠,好像都被某人算计了?他是为了明珠所以才接下这桩麻烦事,可最后明珠又碍着他的面子,不得不出来安置锦绣……到底谁欠了谁?这本糊涂账,他怎么越算越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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