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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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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她从昏迷中苏醒,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记住了这张脸。明知不应该,但并不为了占有,只是想亲近他多一点,哪怕博得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也值得振奋。 这一次,向英东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俊挺温文,锦绣十分眼熟,依稀记得是在殷宅前面见过的。他随便站在那里,有点矜贵、有点冷淡,是谁呢? “我是左震,震动的震。”他这样说,“我们见过面。” “哦,”锦绣有点迷惑,“您是——英少的朋友吧?” 左震微微一笑,“不错。” 他打量着锦绣。此刻正是傍晚,锦绣背光而立,斜阳金黄温暖的光,为她的轮廓镶了淡淡一道金边。今天她的气色显然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对美丽的乌黑长辫垂在胸前,吃力地拄着单拐,也许是累了,额角微微见汗,脸色红晕。 和明珠一样,也是一双美丽晶莹的眼睛、宝光幽黑,有点迷惘的样子,比明珠少了三分风情,多了一丝温柔。 大概因为纯净的缘故,像张白纸。比较起来,和明珠的魅力还差得远——明珠的一颦一笑、一抬眼一低头,都是风情万种的,如同烟雾一般的迷媚,所以才那样地令人惊艳。 “都坐下说话。”向英东叫兰婶沏茶来,“站着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锦绣赧然一笑,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真不好意思,这只脚好得太慢了,害得英少要三天两头来看望。” “已经算不错了,”向英东不以为然,“开始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估计再有个十天八天,就可以完全恢复。” 左震啜了一口热茶,“荣小姐这样心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完?” 锦绣摇头,“我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哪有什么事情要办。可是,赶快好起来,可以早些出去找点事情做。现在每天呆在这里,实在不安心。” “你想——找事情做?”向英东看了一眼左震,这倒有点稀奇,“什么样的工作比较适合你?” 锦绣脸红了:“现在我还不清楚,也许,你们对上海比较熟悉,可以给我一点意见。” “这样说吧,你会些什么?”向英东跷起腿来,“比方说算盘,会账,英文,或者弹钢琴之类?” 锦绣睁大了眼睛:“弹……弹钢琴?那个,那个洋谱完全不通中国音律,我哪懂。” 她什么都不会,还想出去赚钱? 向英东失声笑了起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左震也忍不住多了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这样就有点困难了,” 锦绣被他这丝嘲讽之意激红了脸:“难道去工厂做工也要说英文、会算账、弹一手好钢琴?我有手有脚,就可以干活。” 左震淡淡睨了一眼她放在膝头的一双小手,十指纤细,雪白细腻,哪像是一双干惯活的手?“那么你打算做什么工呢?你会缫丝还是织布?大工厂里那些机器,你是不是也懂一点?”左震不再看她,“先不提你做工赚回来的钱够不够租屋吃饭,只怕老板一见你这双手,也不肯雇用你吧。”真是个天真的丫头,都像她想的那样光明顺利,这世界上就不会每天发生着那么多悲惨黑暗的事情。能活到今天,算她命大。 锦绣怔了半晌,不禁泄气,但嘴上却不肯认输地仍然强辩:“可是……我学过绣花、编织,还上过几年学,以前在学校文艺社里也学过唱歌,对了,我还会吹箫,从五岁起我就开始学吹箫了……”她越说声音越小,心里十分懊恼。这些乡下土包子的过时把戏,花拳绣腿的招数,放在家里自娱娱人,倒也罢了,出来混饭吃,尤其是在五光十色洋派十足的上海,管什么用? 左震望着她,看她小小的一颗白牙懊恼地紧咬着下唇,彷徨、迷茫、羞恼都在那双明眸里,还不肯服输地瞪着他辩白,表面的倔强,心里的慌张,一丝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竟有一点心软了。 向英东笑吟吟地在一边等着看左震的笑话。都说他办法多,这回可沾上麻烦了吧?荣锦绣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认也好,不认也好,她和外面的女人不一样。推出去固然不好,养起来似乎又更加不妥——包她十个八个荣锦绣也不是包不起,问题是,明珠那里怎么交待?你妹妹被我从街上捡了来,所以就干脆上了她?况且,锦绣这样的小丫头,半点不解风情,连怎么服侍男人都搞不懂,根本不合胃口。 “你先养好伤再说吧。”左震道,“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这只滑头的老狐狸!向英东暗暗笑骂,四两拨千斤,原封不动推回来——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偏偏锦绣那笨女人还一脸感激。察颜观色、审时度势的功夫,她连明珠的一成也没学到手,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 天色欲暮,黄昏时分。 瑟瑟秋意,因为阴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阴着天,到了傍晚乌云更浓,只是雨迟迟没有落下来。路上来往的车和人都那么匆忙,这种时候,谁还不急着回家,盼着用热腾腾的饭菜、明亮的灯光、家人的笑语,来洗脱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惫? 锦绣急急走在路上。上海的路太复杂,她又完全陌生,是拿了地图又一路打听,才找到那所华英小学的。报纸上登了他们招聘教员的广告,看上去条件也并不十分苛刻。但去了之后才知道,从来没有教书经验,只念过普普通通几年书,而且连个保人都没有,想当教员,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从华英小学的路口拐出来,锦绣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一整天的兴奋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一直走过了好几条街口,锦绣才赫然发觉——走错了路!赶紧往回走,却越转越胡涂,眼前是一片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来时的路在哪里? 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偶尔有拉黄包车的车夫见她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就过来兜搭生意,她只敢拚命摇头,哪里还付得出车钱啊? 空气潮漉漉的,寒气袭人。 锦绣身上还穿著那件薄呢子旗袍,是兰婶临时去张罗的,在屋里不觉得怎样,出来一走,才发现太单薄了,腿上手上都冰凉地爬满鸡皮疙瘩。最担心的是怕下雨,天色晚了,得赶紧回狮子林去。也没打个招呼就偷跑出来找工作,不知道英少今天会不会去那边看她?这两天他大概比较忙,一直没见着人影。 扭伤的左脚虽然已经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但走路久了,还是隐隐作痛,像灌了铅似的。而这路纵横交错,人多马乱扰扰攘攘的,锦绣已经是头大如斗,不辨东西。 雨终于落了下来。开始还算细小,后来渐渐转急,锦绣的头发和肩膀已经淋湿,还到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眼见衣服已经禁不住再湿,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楼教堂的大门下面躲雨。 谁知道,这雨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来愈大了似的。锦绣焦急得团团乱转,几次三番想冲出去,又打住了步子——不认得路,冲到雨里去有什么用呢? 对面华隆银行、易通洋货的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在凄迷的雨雾里交相辉映。锦绣抱紧自己的双臂,冷得瑟瑟发抖,头发湿得滴水,彷徨四顾,人地两生。 一辆汽车疾驶过去,溅起路上的雨水差点甩了锦绣一身。幸好她躲得快,只有小腿和旗袍下摆沾了几点泥水——还不至于当场变成只斑点狗。锦绣弯下腰拿着手里的报纸擦拭,那辆车却突然又倒退了回来,正好就在她的面前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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