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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是哪一种痛,可以痛到连痛苦都已无法表示;是哪一种恨,可以恨至整个身心都封闭至不能再有任何感情。

  这是大海波涛最汹涌前的那一刻宁静,是毁灭天地的暴风里,最平静的风眼。

  这样的平静,却比任何悲呼怒喝更叫人惊心惊情。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令得绛雪只觉身坠地狱之最底层。

  在这一刻,绛雪明白了过来——

  “每年到了霜降的那一天,我总是拿着爹当初那句‘霜降休百工’的话来做倚仗,白天名正言顺地贪玩胡闹不读书,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大吃些平日舍不得买的好点心、好糕饼,又能听各种新奇故事。”

  “宋远枫其人,自知作恶大多,身旁有许多护卫,防范甚严。即不肯随意到处走动,又不肯招陌生人入府,就是府内饮食用的也是银器,惟一杀他的机会就是霜降之夜,每年的霜降之夜,他都会遣散下人,一个人独坐花园里,赏月观花。在这个时候,你的青霜剑可以轻易地取他性命。”

  终于明白了,却但愿永远不要明白。

  无意之间,大错已铸。纵倾尽九州四海之力,也再难挽回。

  天地在这一刻崩毁,大地在这一瞬塌陷,身体和心灵都似永无尽期地开始下沉。

  为什么整个世界都忽然暗了下来,再无半点光华。

  是啊,那样灿烂的阳光曾经照耀过生命,却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生命之中了。

  很暗,看不见任何东西,很冷,冷得想要颤抖。

  为什么这样暗?今晚的月色应该是非常好的,还有这满园的彩烛明灯。

  为什么这么冷?今夜是霜降,今夜是深秋,可是,在三天前的浩浩江流之上,吹了一夜的秋风,也不觉丝毫寒意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今夜是霜降。

  寒霜降心间。

  在如此混乱惊惶的时刻,绛雪的脸色除了在月光下稍显苍白外,竟再没有其他的变化。心中太纷乱,情绪太混乱,于是,就连表情都失去了变化的能力。只能麻木地保持素来的冰冷,麻木地让多年训练的面具,保护着这一刻软弱得几乎要被秋风吹倒,要被秋寒冻僵的身与心。

  她只有,就这样白着脸,冷着眼,看着宋知秋。

  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神,从来不知道世间竟会有这样的眼神。

  纵是最深最沉的噩梦里也不会有这样叫她心冷意寒至此的眼神。

  这瞬间的凝视已是长长的一生。

  从此以后,纵是天上人间,九重地狱,生生世世,轮回千遍,她也终将忘不了,如此明月华灯下,这男子绝望悲苦愤恨凄凉都化为麻木的眼神。

  惟有血滴落地上的声音清晰入耳,是青霜剑上沾染的血慢慢地凝聚,缓缓地滴落。

  青霜宝剑,吹毛断发,绛雪仗剑杀人,因素来剑出如风,所以总是连血都来不及沾上就已自该杀之人的身体内抽了回来,只有这一次,染满了这样红这样触目这样叫人不敢看不忍看不能看的鲜血。

  那是他的父?他是他的子?

  多么可笑的事,多么可怕的事。

  她劝他亲近爹娘,然后又在他面前,杀死了他的父亲。

  绛雪缓慢而艰难地低头再看了宋远枫一眼,无望地确定,这个人,真的已经没有救了。

  多年训练出来的杀人功夫,这一次却叫一切都再无挽回余地。

  心志终于完全清醒的这一刻,心也冷到了极处。

  如果方才宋知秋的眼神让她如坠地狱的话,那这一刻,她却情愿身在十八层地狱之中,再也不要出来。

  但是,却连这样的渴望也不能拥有。

  她所能做的,惟有再看了宋知秋一眼,然后收剑,疾退入黑暗的至深处,从此再也不能期盼光明。

  今夜是霜降,霜降大地,露冷霜华。

  宋知秋念着绛雪的鼓励,鼓起至大的勇气,乘夜来访至亲,然后,就看到了这样一幕让他不敢相信、不能接受的可怕情景。

  远远地看到剑刺进亲生父亲的身体,本能地张口大呼:“爹!”身形以前所未有的快速掠来,然后就在那刺客抬首凝眸的一刻止住,僵住,怔住。

  霜降心头,霜封心间。

  身体忽然失去了动作的能力,只能眼看着明月下,灯光里,那女子清如霜雪却又冷如霜雪的容颜,清白如月,清寒似霜。

  人如霜,剑如霜,人退的那一刻,剑,带起让他眼前一片鲜红的血。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血会这样红?为什么灯这般刺眼?为什么风这么冷?为什么月这样寒?

  为什么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为什么一切都变得如此缓慢?

  你在做什么?

  为何你的眼神如此冰冷?为何你的脸色如此漠然?

  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如此荒谬可笑不能让人接受?

  可是,可是……

  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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