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纳兰 > 绛雪挹青霜 | 上页 下页


  绛雪睁开眼时,只觉神清气爽,身上的毒素固然全消,身处舟上,更可清楚感觉到舟行水流的轻柔徐缓,叫人的心境也宁和舒畅了起来。

  站起身来,探身出去,见舟首处,宋知秋戴着大斗笠,披着蓑衣,一身渔翁打扮,正在摇桨。

  宋知秋看绛雪出来,咧嘴一笑,“怎么样?毒都驱清了吗?”同时自腰间摘下一节竹筒扔过来,“喝一口。”

  绛雪伸手接过,只觉酒香扑鼻,仰头喝了一大口,一股热力白喉头直达心头,全身在这一刻,似乎都暖了起来。

  “怎么样?我的酒如何?”宋知秋眼巴巴地望着,满验都是等待称赞的表情。

  “还好!”心中莫名地想笑,口里却一径只是淡淡漠漠地回答。

  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然后就是明显摆在脸上的的愤怒,“还好?喂,这可是最好的竹叶青,为了取到竹子的清气,我自己亲手砍竹子,在上面钻孔灌酒,用泥封藏了足一年,才拿出来喝,你就一句还好来打发我?”

  他这里怒形于色,绛雪却是微微一笑。

  然后宋知秋一大堆有待发作的不雅之言就全给堵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绛雪的笑容。

  没有冷气、没有寒意、没有漠然、没有杀机,这一笑,丝毫不沾烟尘,空灵得直似瑶池畔的一朵琼花。

  绛雪察觉了自己在不自觉中的这一笑,奇怪的是心中并无后悔懊恼,听得宋知秋夸口酒好,便也毫不客气地一连喝了几口,把竹筒里的酒全喝光了,随手扔了出去。

  直到此时,宋知秋才自方才的惊艳中醒过来,意识到酒全没了,心疼地叫了一声。

  看他满脸苦相,绛雪竟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要太过无礼,扭过脸去不再瞧宋知秋那七情上脸的样子,只是心,在这一刻,轻易地温柔了下来。

  这男子费了如许心思,要的,也不过是博自己的一笑,放轻松自己太久太久以来紧绷的身与心。

  他实在愚蠢,这明明不值,但心,仍是柔和了下来。

  轻轻移开视线,不看他的脸,不理他的话,只听任江风浩荡,吹拂起衣袂发丝,看远处江天一线,令人竟有让小舟从此随波去,天涯任逍遥的冲动。

  已是深秋了吧,为什么江风吹到身上,却并不觉丝毫寒意?大概是刚才那几口酒喝得好,舒筋活血之故。

  秋风难得地轻柔起来,带来了无数白色的花朵,在空中飞舞如梦。这一江流水,两岸青山,便也化做了梦中的画。

  绛雪心头一片宁静温柔,伸出手,似是想要捕捉那风中飘飞翩翩的花朵,忍不住低低感叹:“真美啊!”

  宋知秋亦觉胸怀舒畅,放眼望去,两岸长满了白色的芒花,随风摇曳,竟别有一种动人风情。在秋风中,不少花被卷得飞起,似要在空中做一场惊梦的舞。

  “快到霜降了,芒花总是在深秋霜降时开放,虽然并不怎么起眼,可是不惧秋寒,不畏霜冷,倒叫这深秋霜降时分,多了不少的美丽景色。”

  绛雪不由微微一愕,自己一路潜逃时也曾见沿岸花开,当时并无感受,为什么这一刻会深深为这堤岸微风徐徐,江上芒花飞絮的美丽惊叹起来呢?花美若梦,花开无声,在天地间,在秋风中,在霜寒里,静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大片绽放,将这肃杀的深秋点缀得无限美好。

  听着宋知秋带着深深感叹的话语,也不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触,心中暗嘲自己这个杀手竟会这般多愁善感,口里已问了出来:“原来男人也会对这小小芒花有这样的感受。”

  “不,我只是对霜降的感受不太一般罢了。”宋知秋笑了一笑,“因为我自己就是霜降当夜出生的。那个时候家里穷得很,我娘亲生我之际,连接生婆都请不起,是我爹亲手把我接到人世的。我出生时,深秋寒意正浓,我爹娘顾不得饥寒,只是将我整日抱在怀中,用血肉来温暖我。所以给我取名宋知秋,要我知道秋冷霜寒,父母生我育我之苦之情——我爹是读书人,所以我入学读书也早。我七岁那年的霜降,天气特别冷,我在书塾坐不住,一个人跑出去玩,我娘气得要打我,但爹宠溺于我,舍不得我挨打,居然翻书翻到一句‘霜降休百工’的古话。因我逃学那日,也正好是霜降当天,爹便振振有词,说什么古人云‘霜降休百工’,也就是霜降时令,正是各行各业休息的大好日子。所以我不上学,也不可以深责。阻止了娘打我后,为了哄被吓得痛哭的我,就抱着我出来,买了七八串我最爱吃的糖葫芦,还给我讲许多许多的故事。从那以后,每年到了霜降的那一天,我总是拿着爹当初那句‘霜降休百工’的话来做倚仗,白天名正言顺地贪玩胡闹不读书,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大吃些平日舍不得买的好点心、好糕饼,又能听各种新奇故事。小时候,我总是盼着霜降这一天来临,也因此对这个日子,这个节气,总有些深厚的感情。”

  他说话时含着笑,但笑容却有着说不出的怅然。他看着绛雪,眼神却在这一刻似已到了无尽远的地方。即使是在说着他自己,但他那声音神情,却也并不似要告诉绛雪,倒是想要对苍天,对大地,对他自己诉说什么似的。

  绛雪静静地聆听,尽管那些话似不是讲予她听的;静静地回视他,尽管他的眼神并不以自己为焦点;静静地点头,尽管他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到。

  而她,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刻,宋知秋不是意气飞扬的少年英豪,不是懒散度日的江湖浪子,只是个别有怀抱的伤心人——

  而绛雪,似也不再是出手无情,漠然对红尘的地狱杀手,倒似那寒夜里为人添香的红袖,霜雪中替人加衣的红颜——

  收回怅然不知望向远处何方的目光,宋知秋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急切切地想另寻话题,打破这一刻二人之间奇异至极的气氛,“你呢?为何叫绛雪?”

  “师父第一次发现我的时候是在大雪中,我的父母家人都被土匪杀光了,血染得一地白雪变做了鲜红色。师父在尸堆里听到我在哭,才把我找出来,用一粒糖止住了我的哭,将我抱走,从此之后,我就叫绛雪。”依旧淡淡的语气,像是在叙述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

  宋知秋却是全身一震,一时间心痛如绞,本能地放开船桨,伸手去握绛雪的手。

  这一次绛雪没有躲闪。

  宋知秋温暖而有力地握着绛雪的手,默然无言,并不做一词一句以安慰。

  今日的绛雪已不是许多年前雪地中痛哭的孩子。那时,一颗糖就可以让她止住哭声,而如今,纵是天下所有的糖放在她面前,又如何叫她开怀。

  而他能做的,也惟有在这一刻,无声地坚决地,握紧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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