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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至少顾青瑶眼前这个据说也十分美丽的女子,此刻全身都是干枯的血渍,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得似一个鬼。

  人心似铁,王法如炉。一个娇弱女子,几十杖挨下来,皮开肉绽,筋折骨裂。到如今,竟是连呻吟都因为无力而显得异常低弱。

  顾青瑶虽也看过不少伤情病势,但见这般凄惨的样子,也不由得为之恻然,急忙为她处理伤口。可怜此时,血已干透,把皮肉和衣裙都缠在一处,脱都脱不下来。幸好苏吟歌常有为监狱犯人治病的经验,早带了小刀与剪子,就这么把衣裙剪掉割破,露出伤处。

  棒杖之伤虽重,但治疗的方法并不复杂。以顾青瑶目前的能力,处理起来,并无问题。苏吟歌只是在旁确定了一下伤情,知道顾青瑶可以应付,就立刻避了开去,以免再看女子身体之私。

  顾青瑶第一次独立为重伤者治疗,竟是身在这阴暗恐怖的牢房之内,听得一阵阵哭叫哀声,只得竭尽全力集中精神放在伤处上。

  她是努力镇定,而林艳如却从第一眼看到这女子的重伤惨状后,便已泪如雨下,“纤儿,我劝过你多少回,不要太为男人着想,总该替自己打算打算,你总是不听。到如今他把你害成这样,也不见得有半点儿惭愧。”心中愤怒,痛哭难止,却又怕惊了顾青瑶救人,不敢放声,只得咬着牙恨恨地骂,不断地拭泪。

  纤儿伤得气息微弱,挣扎着说:“原是我偷窃客人珠宝的事发了,你怎么要去怪他?”

  林艳如一面落泪,一面冷笑,“你藏东西的地方,只告诉过我和他。我既没举报你,难道竟是你自己告诉官府,往哪里去起脏的吗?他如今高中了,要外放当官了,要讲国法天理了,你配不起他了。当年,要不是你靠着偷来的东西典当换银子,他早饿死冷死了,哪里能等到今天来大义灭亲。他吃着贼脏,用着贼脏,靠着贼脏登了天,而今就来举报你这个贼了。你怎么还这么傻,到如今还在护着他。你也是青楼里十几年活过来的女人,怎么就没看透,这世上,并没有一个好男人,却还要跳这个火坑。”

  顾青瑶为纤儿上药的手猛一颤,心也在同时剧颤。原来,又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到头来伤的又是女人的心、女人的身。

  纤儿惨白着脸,却微微一笑,“他真傻,为什么就急着干这种事呢?我听说他高中了,心里就高兴,这辈子也就够了。虽说以前他答应中了就迎娶我,但我原本就没想着要去寻他嫁他。他是要当官的人,若是娶了一个青楼女子为妻,他的前途和脸面也就都完了。我既真心为他打算,怎么会不明白这些。只要他好,我就好了。我不恼他不想娶我,我不怨他告发我,我只恨……”她开始语气还很平静,说到后来,渐渐凄恻,一张口,竟生生地吐出一口血来。她却恍若不觉,仍淡笑着说:“我只恨我这颗心他从来都不明白!”

  林艳如见她吐血,早已吓得面无血色,慌得大叫道:“苏先生,苏先生,你快来看看啊。”

  顾青瑶却只觉得心头奇疼,喉头一甜,那一口鲜血,竟似生生从自己心间喉头吐出来一般,直痛得她再不能动一指,发一声。

  苏吟歌闻声跑了进来,一眼看见顾青瑶面无人色,摇摇欲倒,竟似受刑重伤的人是她一般。他心间一震,脸色竟也“刷”的一下白了,想也不想,就冲顾青瑶扑过来,想要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想要呵护她,想要保护她,不叫她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林艳如见正飞奔进来的苏吟歌脸色奇白,更是吓得不轻,急叫道:“苏先生,你快看看纤儿她这是怎么了,可是被打成内伤了。”

  苏吟歌刚奔到顾青瑶身旁,忽听林艳如一言,猛然一惊,这才看向纤儿的惨状。生平第一次,他竟会在有病人伤者在场时,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她的身上,而不理受伤者的死活。他脸上一红,心中暗骂自己一声,忙俯身为纤儿把脉,眉峰微蹙,叹息一声道:“棒伤只及筋骨,未伤内腑,只是棒伤好医,但她积郁于心……”

  声音渐止,久久无言,抬眸望进顾青瑶悲怆凄苦的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深深的无力和悲伤。

  纵有回春妙手,但对于一颗已经碎了的心,又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补救呢?

  反而是纤儿淡淡地一笑,“苏先生不用为我费心了,女人的命,本该如此,我也早就认命了。”

  语声轻而无力,在这阴暗的牢房中,悄然而起,也悄然散去,一如无数女子的悲苦命运。

  走出牢房时,天已经大亮。太阳在高空,毫不吝啬地把阳光向四下挥洒,可是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顾青瑶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那自牢房里带出的阴冷,似乎还一直萦绕在四周。那悲苦的女子,了无生趣的话语,似乎还响在耳边——

  “女人的命,本该如此,我也早就认命了。”

  女人的命真的就只能如此,只该如此吗?难道除了认命,就真的别无他路?

  恍惚间,似又听到,宋嫂一声声地高叫:“我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女人注定了是这样的命运?

  心中无声地呐喊,无声地发问,却又似看到林艳如含着冷笑,带着热泪,一字字地说:“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好男人。”

  “青瑶!”

  呼唤声熟悉而陌生。这声音里的温暖,如此熟悉。这样的声音,总带着春风暖暖地而来,叫人听了,心就安宁下来,镇定下来,人便有了依靠,有了寄托。可这声音,为什么,又忽然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得仿佛自另一个世界传来;陌生得仿佛其实从来不曾存在。

  她茫然地扭过脸,看见苏吟歌含忧的眼神和关切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她又急急地扭过头,不肯再去看他的容颜神色,不敢再去听他带着无限关怀的呼唤……

  呼唤?

  心中忽一震,猛然记起,他唤她:“青瑶!”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青瑶!”用如此温柔,如此关怀,如此让人的心都整个融化了的声音,带着那么多的担忧,唤她“青瑶”!

  为什么在此时,为什么在此地,偏偏他要这般呼唤她?

  加快了脚步,低垂了头,不愿听,不愿想,不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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