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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崔咏荷柔声低唤:“韵柔,为我把那件新做的莲青斗纹杏黄荷花衫拿来。”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实我也可以很美丽,只是,这样的美丽从不曾为你展现过。

  福康安,是我错了吗?

  低下头,轻轻地笑,笑声里满是自嘲。

  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

  咏荷咏荷,你又是在为谁妆扮为谁妍?

  那清雅竟能以风尘之身,让福康安下决心娶为正妻,他爱她之深可见于此。

  咏荷咏荷,你又在闹什么意气?纵打扮得如同天仙,又何尝不是可笑之事?

  笑声低沉而不绝,轻笑之间,眼眸已然湿润。

  “我的女儿到底有什么不好,你竟拿她与一个青楼妓女相比?”

  “退约悔婚,就算是平民百姓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你堂堂二等伯,怎么可以这样不守信义?!”

  崔名亭的喝骂,崔夫人的责难,声音都非常之响,异常理直气壮,就似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退婚的意思,就像他们是最大最无辜的受害者。

  福康安略一皱眉,“无论如何,退婚之事,不会更改,请二位将我额娘当年的定亲之物交还于我。”

  “福三爷。”

  声音乍一人耳,福康安的身体已然完全崩紧,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缓缓转过头,动作之吃力,让他误以为听到自己的脖子处传来骨骼交磨的可怕声音。

  原以为心已经被自己亲手摧毁,没有心的人再也感觉不到伤痛,感觉不到凄苦,可是在看到崔咏荷的那一瞬,还是情不自禁地全身震了一震。

  从来不曾见过崔咏荷这般华丽的打扮,从来不曾见过崔咏荷这样的美丽,更是从来不曾见过崔咏荷——这般可怕的神情。

  那样一种极致的美,却偏偏令人觉得她是一只凄厉的鬼,一具绝艳的尸,没有半点人的气息,美到了极处,已不属于人间,而是幽冥鬼界。

  “福三爷!”第二次呼唤时,崔咏荷已经走近了福康安。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呼唤,令福康安一瞬间以为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可以恢复原状。

  这个任性大胆的女人,怎么会叫他福三爷呢?她总是那样气呼呼地,眼里闪着火焰,脸上带着娇红,一声又一声地骂着:“福康安!”

  崔咏荷一直走到福康安面前,望着他,抬起手——即使是自己,也有些吃惊,在他面前,还能有力量走动,还能有力量说话:“还你!”

  福康安木然低头,看着崔咏荷的手。崔咏荷手上有一颗晶莹圆润光泽耀目的明珠,只是福康安根本无法认出那是什么,他能看到的,只是崔咏荷的手。

  她抬手的时候,杏黄色的袖子滑落,露出凝脂白玉的腕,配着纤纤柔柔的指,只是这样美丽的姿态,却也是没有半点生气的,即使是只看一眼,也会让人觉得这样的一只手,此时此刻必定奇寒如冰。

  “这颗东珠,是傅夫人当日下订之物,我还记得傅夫人曾说过明珠定亲的典故,只可惜傅夫人并不知道,这个典故的结局——‘还君明珠双泪垂’。今日,也该到还君明珠的日子了。”崔咏荷并没有垂泪,甚至连话语都不见有悲伤之意。只是语气里全不觉悲喜起伏,直似带着漠然的面具,在冷冷地背诵一段与己无关的话。

  福康安艰难地抬手,接过了崔咏荷手上的东珠,这才抬头对崔名亭夫妇说:“告辞。”没有行礼,没有耽误,甚至没有再看崔咏荷一眼,就已转身飞快地离去,步伐之大,速度之快,简直像是在逃避世间最可怕的灾难一般。

  崔咏荷脸上全无表情,也同样不再看福康安离去的身影,漠然转头回房。

  崔名亭夫妇满腔关怀,看到女儿这等冷淡,一时也说不出劝慰的话来,只能对视一眼,轻轻一叹。

  无论如何,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希望这一番官场风雨,不至于把及时退出的崔家,也一并摧毁。

  福康安一走出崔府的大门,忽得全身剧震,这位屡次纵横沙场的一代名将,竟似连站都站不稳一般,身子猛然摇晃不得不用手支住墙,才能勉强站立。

  心痛得似要撕裂开来,呼吸也变成了世间最艰难的事,逼得他再无力做任何动作,只得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努力压抑这可怕至极的痛楚。

  “三爷,三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熟悉的呼唤声响在耳边,却又似自另一个世界传来,叫人根本不想理会,不愿理会。

  “三爷,你的手,你的手……”王吉保这勇猛无惧的汉子,此刻惊惶无助得犹如一个可怜的婴儿。

  福康安缓慢地低头,有些漠然地看向自己的手。

  那红色的东西是什么,鲜艳怵目,可为什么,眼前晃着的,却只有崔咏荷那不见悲喜、木然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

  王吉保在沙场上不知斩过多少敌人,看过多少尸体,可是现在,脸色却苍白到了极点,是什么样的痛苦,可以让人用自己的指甲掐烂了自己的掌心,而全然无知无觉呢?三爷,你何苦,你何苦?

  “没有事,我们走吧。”福康安握紧了手中圆润的东珠,任鲜血把它染红。

  “可是,三爷的伤……”

  “没关系,让它流吧!”福康安竟然笑了一笑,笑容里也同样没有悲伤,只有深入骨髓的绝望,“也许,等这血流尽了,心也就不痛了。”

  京城之中,人人奔忙,还有三天就是皇上六十大寿了,全京城的人都被官府动员起来,操办国家的天大喜事,人人忙乱,没有人会注意有一个异常英武俊俏却也异常苍白憔悴的贵公子在行走的时候,滴了一路的鲜血。

  红色的血痕,细细地形成一道轨迹,悄悄地延伸开去,在风沙灰尘之下,这些鲜血,很快会被掩盖,没有人会知道,从心头流出来的血,是这样地红,这样地艳,这样地美丽而绝望。只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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