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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韵柔含笑上前,“夫人,这些年来,小姐素来如此,见了福三爷,就爱打打闹闹,他们小儿女在一起,便是打闹也不伤和气,有你这长辈在场,反而不妥,不如就由着他们吧。”

  “可是”

  “夫人,这么些年,小姐见了福三爷,哪一回不发脾气,福三爷何时恼怒过她了。”

  崔夫人听她言来有理,又见丈夫仍站在原处,神色难看之极,实在让人不放心,终于点了点头。

  福康安追着崔咏荷直到荷花池畔,终于追上了她,一伸手抓住她的衣衫,“咏荷!”

  崔咏荷因一时气愤,终于说出了放在心中多年的话,在福康安面前,挑明了这么多年心头的耻辱羞愤,心中极度难受,根本不理福康安在身后的呼唤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日,她身上的衣裳单薄,因前冲后拉之力,衣扣竟被扯断了,衣裳似要应力往后脱落。

  福康安惊见她后方领口下滑,露出雪白娇润的肌肤,灿烂的夏日阳光下,那一片晶莹的白,竟令他只觉一阵耀眼,眩目得一时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大惊之下,本能地松手。

  猛力往前冲的崔咏荷失去平衡,很自然脸朝地跌倒下去。

  “咏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来。

  崔咏荷拼力挣扎,“你走开,快走开!”声音里竟带着泣音。

  福康安惊异地看着她,这个女子,见了他,向来又凶又悍,却从不曾做过女儿家娇柔哭泣之态。

  崔咏荷席地坐起来,抬起来看向他,“够了,已经够了,我斗不过你,我认输了。你可以放过我了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退婚?什么时候才结束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一样,看我一家露尽丑态,你才开心吗?”悲愤地一句句问出来,眼泪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你福康安是天潢贵胄,难道天下人就该由你戏耍吗?”

  心头隐隐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异的温柔,到底是因何而来?福康安轻轻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惊奇地感觉心灵在这一刻的柔软,所以轻轻蹲在她面前,望着她时,就连声音也变得无比柔和:“为什么这样说?你真的一直以为我是戏耍你吗?”

  “不要告诉我你是真心的,没有人会相信。傅家是什么人家,为什么要和崔门联姻?我清河崔氏,自战国时起于齐国,又居鲁国,再经秦国,直至汉唐,历代为官,是一方名门望族,可是,如今,如今,在这样的大清朝,也不过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崔咏荷低低地笑,笑的时候,眼泪却还止不住地落下来,也许不想让福康安看她这一刻的柔弱,所以垂下头来,散乱的发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泪惨笑的脸。

  “也因此,才会为了被傅家抬举而喜出忘外,也因为可以抛弃汉人的身份成为旗人而沾沾自喜,所以什么都不去多想,什么也不肯多想了。清河崔氏,百代书香,有骨气有学问的读书人,原来不过如此。”崔咏荷继续在笑,笑声越来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到地上的泥土,点点湿润。

  没有多想其他,只是心忽然疼得好厉害,轻轻伸手,将颤抖着悲笑哭泣的女子抱人怀中。或许只有借着怀中香软身体的温暖,才能略略抒缓这一瞬紧绷抽痛的心。

  怀中的人似要挣扎,他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咏荷,咏荷,不要这样,没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崔咏荷猛然抬头,闪着泪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过门的妻子,别人羡慕我还来不及,哪里敢笑话我、可是我还不至于蠢到真以为一步跃进龙门,不论你们当初是为什么要定亲,现在也该利用完了。这些年来,你看够了,我也受够了。每一次你来了,就惊天动地,我家上上下下翻了天,我爹娘如侍奉祖宗一般供着你。什么男女之别也不理,什么礼法尊严也不要,恨不得让我伏在你怀里拴紧了你的心,保住我崔家满门荣华。一次又一次,我必须忍受我的爹娘极尽全力地向你家献媚,必须忍受我自己被当做谄媚的工具,不论你傅家如何高贵,也该够了吧,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继续这一切?让我扮演可笑的妓女……”

  “咏荷!”福康安惊异到极点,以致于第一次带着愤怒的口气对崔咏荷说话:“怎么可以对自己用这样低贱的比喻,你为什么要这样自寻烦恼,我何时比过你,何时笑过你……’

  “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别人比了笑更过分!”崔咏荷气得用贝齿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唇上一道深深的齿印,令福康安心头惊颤,一阵不舍。

  “你总是这样笑,你总是这样笑。笑着叫老师,笑着叫师母。可是你老实说,你真的敬重我爹爹,真的当他做老师吗?你们傅家的人,总是这样高贵,对什么人都笑,从来不会失礼,永远笑得就像是神一样慈悲而高不可攀,无论是爹娘对你的恭敬,还是我对你的无礼,你总是这样笑。在你眼里,我们就像是蝼蚁,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让你动容,所以,你只是保持这样王侯子弟高贵的笑,任凭别人在你眼前膜拜祈求,丑态尽露。”崔咏荷双手本能地握成拳,想要打扁这样的笑容。拳头举起来了,却发现,福康安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以往她已经见多见惯的温文高贵而又疏远的笑容,这一刻完全找不到。

  福康安脸上神情似喜似悲,眸子里那奇异的光芒,令崔咏荷生出满腔的愤怒,却骂不出一句话来。已经举起的拳头,也悬在那里,忘记了打下来。

  “对不起!”耳畔的声音低沉悦耳,一时间,却又恍如在梦中,不知是否真的听到那永远高贵地微笑,永远站在云端里看卑微的人因他的一言一行而喜怒悲乐却不动容的男子,说出这样三个字。

  “对不起,咏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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