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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你怎么了?”他轻轻拂开她汗湿的发。

  “我……我作了个梦。”虽知是梦,她仍是心有余悸。

  他大手一揽,把她像个孩子似地搂在怀里,低沉沙哑的嗓音安抚着她。“那是作梦,不是真的。”

  在熟悉的怀抱里,她慢慢地从疑惧中平静了下来。“那梦,感觉很真实。”

  “哦?你作了什么梦?,”是噩梦吗?

  她温柔地笑了,眼光越过了这片土地,落到了那烟花三月的江南。“我梦到了家里的那棵大桃树,还有后山一片桃花林,到了春天,满山遍野都是桃花,美得跟一幅画一样。那时,我们会去西湖踏春赏景,家里的丫鬟会将一些初摘的梅子腌起来,腌个两三个月后再吃,那滋味呀!又酸又甜。

  “城西有一家糕饼店,专做一种桂花糕,我就爱吃那个味道,还有家里酿的杏酒,我怎么喝都喝不醉。冬天到了,我二叔一家会来家里过冬,一群女孩子就在下雪的日子里烤着炉火,炉火上烤着橘子皮,空气中都有橘子的清香。”

  他沉默了,她没有感到他的异常,只是陷在了回忆里,陷在那无忧无虑的岁月里。

  “我还梦到了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去灵隐寺烧香拜佛,二妹顽皮地把爹的帽子掀起来,那时吹来一阵大风,将帽子吹得好高好高,大家就一直笑一直笑……”

  她将整个人都缩在他的怀里,梦里的场景一幕幕地浮现脑海。

  走了那么远,才惊觉乡愁这么浓、这么长。

  他的手臂轻颤了一下。“你被什么惊醒了?”

  “我……忘了,一时也想不起来。”

  梦里的老父正拄着拐杖,倚着家门在等着她,斑白的双鬓,脸上明显的皱纹,看到他希冀的目光落在前方,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顿时,她泪如雨下。

  祥子没有作声,只是安慰地轻拍着她,任她在自己的怀里低泣着。

  “姊姊,你看这娃儿长得真好看,长得多像你。”可娜娇笑道。

  桔梗低声哄着儿子,看他笑呵呵的憨样,不禁微笑了。“我觉得像他爹多一些。”

  “季哥希望娃儿像你,他说像你好看,像他就难看了。”

  她仍是微笑。“他一个男娃儿,像娘干嘛!”

  “娃儿睡着了。”可娜轻手轻脚地抱着他放在床上。

  “我看他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当娘的对此不甚满意,深怕孩子大了也是这般贪懒。

  可娜噗哧一笑。“每个婴孩都是吃饱就睡、睡饱再吃。”

  看着窗外的景色已显萧瑟,桔梗若有所思地问:“已经秋天了吧!”

  “今天刚好是立秋了。”

  “立秋?”好快,一晃眼,她在包头已经五年了。

  可娜笑着说:“我们老家那里说啊!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再来天气就冷了,一过了秋天啊!就快要过年了。”

  她莞尔一笑。“离过年还有四、五个月呢!”

  “姊姊你不知道,一到秋天,我们可忙了,先忙收割,忙完后家家户户就准备要过年了。”

  过年!

  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梦中的江南啊!年迈的爹亲、活泼可爱的二妹、顽皮好动的小弟、总是爱笑的二娘,在过年前说闭始忙碌了,忙着张灯结彩,忙着打扫屋袒屋外,每个丫鬟、仆役都裁制新衣,宾客亲戚们开始走动拜访,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节庆气气。

  除夕团圆夜时,大伯和二叔一家也都会回来,全家快快乐乐地聚集在一起吃饭,或吟诗或作对,有时还猜谜语,小弟才思敏捷,老是欺负二妹,让她欠下无数的小玩意儿还有炮竹。吃完饭后,会小绪一番,一群堂兄弟姊妹们嘻嘻哈哈地守夜直闹到天明。

  小弟一早就拿着新买的炮竹在玩,二妹催促着她快醒来,一清早,就要先祭拜祖先和各路神明,全家热热闹闹地吃过早饭,二妹和小弟訧缠着她要出去逛庙会……

  “姊姊……姊姊,你怎么哭了?”可娜有些慌张地问。

  桔梗一惊,才发觉脸上竟有两条泪痕,她连忙拭去了眼泪。“没……没什么,我只是一时想到了一些事情。”

  打发走可娜,她愣愣地坐在房里,越想越觉得感伤,断断续续地从大舅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家中一切都安好,知道他们也晓得她已在包头落地生根,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但是,她想家,她想念故乡、想念家人、想念故乡的风土民情,这份想念与日俱增,几乎镌刻在她的血液里。

  原来,千百年来诗人所描述的乡愁确实是存在的,这么苦涩,这么痛苦。

  当祥子走进房里,看到的就是她泪眼蒙眬的一幕。

  “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可娜说你哭了。”他关心地问。

  “呜呜呜……”倚在他宽大温暖的怀里,她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别哭、别哭,唉!你一哭我就着急,你倒是快说啊!”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桔梗泪眼蒙眬,哑着声音哭道:“我想家……我想回家……”

  祥子的大手温柔地拍抚着她。“好好好,不哭、不哭,想家我们就回去。”

  “你骗人!怎么可能说回去就回去?”她哭得更伤心了,觉得他的安慰一点都不切实际。

  他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虽然天气转冷了,但是我们现在出发的话,在过年前我们就可以赶回去了。”

  虽然觉得他是在安抚她,但他认真的语气却抚平了她的伤心。

  “铺子里的事怎么办?”

  祥子笑着说:“掌柜和伙计我都很放心,他们会照料得很好,乘这个机会可以让他们磨练磨练,没什么放不下心的,再说,咱们可以带孩子回去让你的爹娘看看,两位老人家一定会很高兴。”

  听他讲到这里,她才感到他不像只是在安慰她,她呆呆地偎在他怀里,一阵迷蒙的泪雾慢慢地充满眼眶,她微颤着语音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肯定地重复了一次。“这阵子我一直在安排这件事。”

  “咱们要……要回杭州了?”她仍有置身梦境之中的感觉。

  “嗯!我知道你想家了!我也该见见你的爹娘、我的岳父岳母大人一面。”他微笑地看着她,眼里万分认真。

  她咬着唇,从蒙蒙眬眬的视线里,看这个高大的男人正一脸深情的看着自己。

  “但是……”包头的发展一日千里,商机诡谲多变,盛祥号是他的心血,若非顾忌得太多,她又怎能隐忍自己的思乡情绪。

  “我不想看你哭,你比十个盛祥号还重要。”他别的都可以不要,只求她平安快乐。

  “祥子……祥子……你真好……”她伏在他肩上泣不成声。

  他低声叹道:“当年你离家,你爹一定很放心不下你,前两年我们还没有成婚,我不敢提,我是怕你真的一去不返了,而这两年买卖还没做开,我也没提这件事。我是离家惯了,不知道你这么想家,这两天,你总在半夜里哭醒,我就想,回家的时候到了。这段时间我忙着处理事情,再过几天就可以上路了,你想回去吗?”

  她已是泣不成声,连忙点头。

  “好,那我们回去,别再哭了。”看见妻子的眼泪,祥子心里揪得疼痛。

  “祥子,你对我真好。”她感动得搂紧了他。

  他有些手足无措。“你对我才好,是你不嫌弃我。”

  桔梗抬起头娇嗔着。“我不爱听你这么说。”

  他宠溺地道:“好,我不说。”

  几天过后,两人携手踏上了归途,桔梗怀里抱着儿子,亲匿地偎着自己的丈夫,走在同样的路上,心情却是迥然不同。

  “你要回家了。”祥子轻声呢喃道。

  “我要回去的是故乡,而你,才是我的家。”视线从远方调回,她含笑睇着丈夫。

  包头,被他们抛到了身后,杭州,却越来越近了。

  马车轻快地前进着,他们在这条路上,找到了彼此,又在彼此的怀抱里找到了一生的归宿。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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