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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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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熟悉的话语,刹那间仿佛回到少年时候,学生宿舍楼下一棵两层楼高的白玉兰,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敏之,你就是这点可爱,哪来的饭炒蛋,光饭粒就叫你数不清啦,哈哈哈…… 她“嗳”了声道:“你好。” 穿着白衬衫,黑粗布裤的少女,看得出来家境不是很好,一双布鞋都磨得泛白了。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大眼睛黑溜溜地转,特神气。睁得那么大,像个好奇的孩子…… 再也回不过去了,命运插手得怎的这么急,她还来不及,全部都要还回去。 这一刹,敏之和招娣,面对面坐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彼此站在对立面,她和她的少年时代,那些记忆,那些记忆,不如没有,不如没有! 敏之哽了哽,轻轻道:“招娣。” 像以前一样,她看见老师走过来,忙扯扯正在课桌底下看金庸的招娣,她的衣角,轻轻道,招娣,招娣。 招娣使劲抹眼泪,一声一声抽气,哆哆嗦嗦道:“你这女人,怎么这样软弱,不是,不是应该对牢我脸给我一巴掌吗,那才叫大老婆……敏之你怎么做人家太太的……” 敏之居然笑了,温柔道:“好。” 隔着玻璃桌台,她伸手过去,轻轻按招娣的头,“哭成这样,都丑得不能见人了。” 刹那间,她只记得她的好,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交好友,在她最无助最落魄的时候,她给她一张床睡,翻箱倒柜地,找那阿斯匹林。 招娣静了静,拨开敏之的手,又哭又笑道:“给你送孩子来了。” 孩子? 敏之瞄一眼,那婴儿咬着抱枕不放,整张脸皱在一起,要多丑有多丑。 “丑成这样,像你吧。” 居然这样说,敏之那口吻,叫招娣伸手过去,扑哧道:“你讨打。”就往敏之肩头拍了拍。 这一刻,她与她浑然忘了某一个男人带给她们的至大至深至重的伤害。 也许,在这一刻,苏子亚就算活着,在她与她心中,这一刻也死了。 子亚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两点钟。 天上的星光还未曾黯淡,黑蓝色的夜幕像一块温柔巨大的天鹅绒覆盖下来。男人双手扶着核桃木方向盘,深深的眼窝,布满血丝的眼球,眼睛里藏着一些东西。 苏宅黑黝黝地矗立着,在黑暗中像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兽。 他从昨夜起到现在,都在公司待了四十几个小时,待了又待,直到不能再待为止。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子亚握着耐克笔,他指节惨白。 他巨震。 子亚,他完完全全忘了,他最爱的人,是苏子瑶……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一瞬间太阳穴突突跳,左胸剧痛,有什么,好像要出来了。他抱着头颅,把脸埋在臂弯里,像个被遗弃的小孩。 陈秘书大概是头一次见到大老板这样,所有会议所有饭局所有什么什么的通通取消,一个人关在办公室。她凑近去,听到木质门扉里,隐隐传来录音磁带的沙沙声,少女莺声呖呖的嗓音—— 我可以锁住我的笔 却锁不住爱和忧伤 为什么 走得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 卡嚓!一阵呼啦啦,好像是磁带被人扯掉的声音,内线抖然铃铃铃响起,陈秘书骇了一跳,一阵桌椅磕碰,她捞起话筒:“老总!” 似是男人在努力平复气息,他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去,买点感冒药,要有安眠效果的。” 真的睡着了,一觉起来,所有不愉快会叫他通通睡忘掉。 但,怎么可能忘得掉?子瑶的声音,就是魔咒,一直响在他耳畔。 他耳畔嗡嗡响,男人望着黑黝黝的房子,望了又望,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敏之在黑暗中静默,坐成一座雕塑。 大门响了响,电动卷帘门丝丝作响,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凌晨寂静时分,一丝一毫都不能隐瞒。 在黑暗中,玄关处,男人站在那里,手扶着衣帽架,钥匙丁当响。 敏之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走动的声音,摸索着开关,啪,灯光大作,水晶吊灯灯光挥洒下来,有好一会儿,敏之睁不开眼睛。 子亚“咦”了声,眼角余光瞄见一截皂白裙裾。 敏之坐在沙发那儿,一动不动,一丝声息也没有。玻璃桌台上,用纸镇压着一张纸。 “敏敏?”除去子瑶,他最害怕见到的人,就是敏敏。 子亚怔了怔,就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 她背对着他。 她回过头来。 脸上的表情,叫他惊退三尺。 趔趄着,子亚握着光亮的钢化扶手,眼睛瞪她。 她的表情,是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是什么,从来不知道敏敏面无表情的时候,叫他惊骇到极点。 什么叫“哀大莫过于心死”,这就是。 什么叫“心如死灰”,这也是。 男人缓缓走上前,衣角袖裾窸窣响,是她在昏迷中听到的细微声息,他抱她头颅,非常非常温柔,“敏敏,你受委屈了。” 那此刻有多少温柔,现在就加倍地还回来,加倍地痛苦! 敏之的脸上闪过一丝暖意,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又掉过头,留给子亚一个倔强的背影。 以那样的姿态,头颅微微仰着,下巴抬着,肩膀绷得紧紧的。他站在她面前,才发现,原来她竟连嘴唇都抿得惨白。 突然的,只是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这两天下来,一波又一波的冲击,震得他都缓不过神来。 男人蹲下身去,轻轻地凑过去,把脸埋在她腰腹,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叫他安宁的味道,“唔”了声,像是在叹息,声线沙哑,语声柔软:“敏敏,退烧了吗。” 敏之在发抖,她抖成那样,像一片落叶,抖得子亚都霍然抬头看她,她居然很是温柔地应一声:“是,退烧了。我很清醒。” 真的,她很清醒,她中了一种名叫“苏子亚”的病毒,中得再深不过了,终于清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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