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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菲菲吐得严重缺氧,眼泛泪光,极力平息另一波的呕意,也因这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吓得慌乱无措。

  夏尔不断往后退,退出了暧昧的氛围,退出了差点被他亲手毁灭的梦,带着痛恨自己的强烈愤怒,狼狈的逃开她的注目。

  一刹那,她彷佛看见美丽少年化成了独角兽,从盲眼少女面前转身离去。

  自那晚起,夏尔不曾再回到小公寓,不曾再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彻底从她身边悲伤的逃离。

  灼热的气息烫醒了发愣的人儿,呆杵在熨台前的菲菲赶紧回神,连忙将热烫的熨斗从焦黑的布料上挪开。

  “噢,法兰克明晚的升职派对,恐怕要改成变装派对罗。”

  面对布利萧太太带着戏谑的安慰话语,菲菲尴尬的回以苦笑,拉起毁了的右臂袖子,思索着解决方案。

  “别担心,等会儿把袖子拆下来,再重新车缝一只新的上去,除了我老公,谁都不会察觉这个小小插曲。”布利萧太太端着托盘,凑近一脸苦闷的小衣匠,递来一小碟玛德琳蛋糕。

  菲菲鼓圆了双颊,长吁一口气,表示无奈,接过散发着醇香的小瓷盘,怅然垂眸,看着一块块贝壳状的小蛋糕,闷闷不乐的情绪略微好转。

  布利萧太太将热红茶冲入骨瓷杯中,不时观望着橱窗外路过的行人,蓦然惊呼,“夏尔?”

  闻声,吞咽功能忽然罢工,菲菲捶着胸口,猛烈的咳嗽,抱着瓷盘下意识便往试衣间里钻。

  “真是难得呀,老是像个幽灵一样四处飘,行踪不明的小子,竟然会在这个时间出现。”久等不着身后人儿的回覆,布利萧太太纳闷地转过头,左右张望,遍寻不着小衣匠的身影。“菲菲?”

  酒红色的樱桃木门陡然敞开,敲响了悬在门上的银铃,催促着主人快些迎客。

  一身利落衣着的劲瘦人影,几绺金发落在高挺的鼻子上,冷傲的蓝眸略显焦躁不安,顾盼之间似乎寻觅着什么。

  听闻门铃声响,正在厨房里的布利萧先生探出头,道:“夏尔?今天怎么会过来?”

  “取上回订制的衣服。”夏尔扬眉回覆,两手下意识地摸索着口袋。

  “一个绅士是不会让淑女闻见烟味的。”布利萧太太适时递上红茶,制止他渴望满足烟瘾的冲动。

  “是的,夫人。”夏尔接过红茶,扬起慵懒的微笑戏谑地回应。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声名狼藉能够沾得上绅士的边。

  “又参加变装舞会?”布利萧先生翻弄着衣杆,埋首在茫茫衣海里,寻找夏尔特别订制的纳粹军装。

  “嗯。”夏尔垂首轻啜,氤氲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透过杯沿梭巡,喉头涌上一股刺痒的骚动,却极力按捺着。

  “怎么又扮盖世太保?”布利萧太太不赞同地看向坐姿散漫的少年。“扮来扮去都是这个,不嫌腻吗?难怪让人冠了个‘纳粹小子’的奇怪称呼。”

  “因为这样才能满足那些人对我的幻想,替那些喜欢制造舆论、进行批判的专家学者们制造点新鲜话题,否则他们枯燥乏味的生活没得宣泄,满肚子苦闷。”

  “噢,夏尔……”布利萧太太皱起鼻子,对他调侃的言论颇不认同。

  “噢,亲爱的。”布利萧先生抢在老婆大人高谈阔论之前扬声制止。“这孩子难得过来,你可别用你那套训人的话把他吓跑。”

  布利萧太太咯咯笑道:“我可不认为他是单纯为了拿衣服而来。”

  “又开始替别人编纂罗曼史了。”布利萧先生悄声咕哝,挥挥手示意夏尔进试衣间换装,以免沦为老婆大人丰富幻想力里的虚拟男主角。

  搁下热红茶,转身之际,夏尔瞥见茶几一隅的另一只瓷杯,抿起唇不发一语的拿过军装,转进左侧的试衣间。

  刷一声,长臂推开米白色的缇花垂帘,拉环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打开灯,一个贝壳状的柔软糕点一路滚进他的视线里。

  夏尔的眉宇蹙起细痕,看清楚这贝壳状的蛋糕正是布利萧太太最拿手的点心。

  望着无家可归的小蛋糕,他紧绷的脸部线条软化了数分,嘴角微微勾起极浅的笑意。

  寻思片刻,瞟向试衣间内侧的隐藏式壁橱,夏尔嗅出了些端倪,掩睫窃笑,若无其事的拉上缇花垂帘。

  须臾,柔和灯光下的试衣间,传出一阵轻快且愉悦的口哨声。

  幽暗的壁橱里,菲菲曲起双膝,蜷成球状,小脸懊恼的靠着膝头,藉由门边的隙缝透入的光线,瞪着盘子上的小蛋糕。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传了进来,菲菲不住屏息,为了缓和频率过高的心跳,她冷汗直冒的小手探向小碟子,捏起一块贝壳状的小蛋糕,凑至嘴边轻轻咬下。

  嘎咿一声,壁橱的暗门毫无预警的被扳开。

  她呆呆地扬眸,蛋糕尚含在嘴边,傻愣愣地迎上突袭成功的纳粹军官,嚼也不是,吞也不是,双颊一片燠热潮红。

  英挺美丽的纳粹军官,只手斜撑于墙面,慵懒地俯望,像个态度嚣张的盖世太保,挑眉质询。“为什么故意躲开我?”

  “我没有……”明明是他躲着她呀,怎么能反过来指控她?

  “那你是在这里跟谁玩躲猫猫?”

  “布利萧先生。”她终于咽下一大口软绵绵的蛋糕,心虚地回答。

  “你确定要这样继续下去?”夏尔高大的身躯又往前探了几分,缩短了对峙的距离,压缩了狭隘的躲匿空间。“为什么躲我?”他漫不经心的重述问题。

  菲菲抿咬着下唇,与他视线交缠,捏着盘沿的小手不断颤动。

  “现在连和我说话都不愿意了?”他自我解嘲似的问道。

  “我没有。”她窘迫的否认,垂掩双眸,小声的回道:“我只是……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讨厌看到我。”

  “为什么觉得我会讨厌看到你?”左胸口传来一阵闷痛,他厌恶自己竟是成为令她闷闷不乐的罪魁祸首。

  “因为你躲着我。”

  “现在是反过来,变成你躲着我。”

  每一次,他的意图、他的想法、他不为人知的黑暗面,哪怕是零点零一秒的迟疑与退缩,都逃不过这双纯真大眼的审视,彷佛脉搏的每一次跳跃,都因为她的注目而有了意义。

  “我没有躲着你……我只是……”她嗫嚅着道。

  “菲菲,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把你推得远远的,还是把你留在这堕落的黑暗里?”如果他能够真的冷漠绝情,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心受缚到这个程度。

  “不要推开我。”她忧伤的回应他的喃喃自问。“我不会再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话,也不会再违背你的游戏规则。”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躲着你?”夏尔拉过她紧握起拳头的小手,强硬的扳开皎白的纤指,救出那一块块被她揉躏得四分五裂的小蛋糕,放进嘴中细细品尝。

  菲菲凝视着他亲昵而优雅的吃相,纳闷地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夏尔扬起一道苦涩的笑,轻轻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害怕自己犯规越界,害怕我的双手弄脏了你。”

  自从那晚逃离公寓,象是一场恶梦降临,每天、每夜、每分、每秒形影不离的纠缠着他、时刻警惕着他,自己是如何一步步的,将得之不易的这份纯真亲手毁掉。

  他无法原谅自己,害怕一闭上双眼便会看见一双清澈大眼,只要看见那无邪而纯真的凝望,几乎要了他的命!

  彷佛多呼吸一秒钟都有罪,全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沉浸在酒精的抚慰里,分不清昼夜,感觉不到生与死的界线。

  唯有酒醒时,疯狂的自厌在体内叫嚣,昔日的那些放纵荒唐、浪荡无度、违背道德礼教的情欲生活,全成了鲜明的丑陋烙印。

  他早已丧失了被原谅的资格,更不值得得到救赎,只能独自留在堕落的黑暗中,自生自灭。

  即使如此,他依然存有最后一丝贪婪,渴望着她能再次对他全然信任;渴望着能暂时遗忘自己一身的罪恶,得到她真心的拥抱;渴望着能从这个糜烂而堕落的物质世界,逃到另一个只有她的纯真天堂;渴望着一个有她的梦。

  “对不起。”

  她忧伤的呢喃,震醒了夏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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