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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与广目躲在远处草堆里的法王,吸了吸鼻子后,撇过脸,习惯成自然地将事前准备好的一打汗巾全都塞进广目的怀里。

  “拿去,你少又来了。”

  感情丰富相当容易感伤的广目,兀自用力洒泪。

  “人家忍不住嘛……”他自己还不是一样有偷偷哭?不然他的鼻子干啥红得跟什么似的?

  “走吧,咱们去通知西歧一声,今晚得准备一顿丰富的甜点大餐。”法王一把拖起他,打算赶在某二者回庄之前先行回去。广目迟疑地指着他的衣袖,“二师兄,你袖里的东西……

  还要留着吗?”

  法王低首自袖中拿出那面在失去了子问后,所有师弟们拿来当成缅怀过去之用的前孽镜,他抬首看了看那一双定在他们前头,相依相偎不再孤单的身影,接着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之镜往身后一扔。

  “也对,咱们再也用不着这玩意了。”

  久违的夏日再次来临,驱尽了那一段漫漫不知要到何时才会止境的寒冬,草原上风吹似浪,万顷碧波将眼前的夏日染成一片翠绿,而那只方才遭法王遗弃在原上的前孽镜,在日光的直射下,镜面灿眼刺曰,远远看上去,像极了个诱惑。

  拂过衣衫的原上青草,带来了婆娑悦耳的声响,在走至铜镜的近处后,其实一直没有离开的皇甫迟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思索了好半晌,本是打算回过头置之不理的他,在想起了方才于问面上的笑意后,他又忍不住旋过身,一反初衷地弯下身子拾起那面镜。

  因日光之故,闪着一片刺目金光的镜面,令人不适地几欲合上眼,可就在皇甫迟欲弃镜之时,镜面蓦然大暗,不见尽处的黯色掳获了整个镜面,他定眼细瞧,一道微弱的光影在黑暗的深处逐渐蔓延开来,而后离镜面愈来愈近、愈看愈像是道人影,直至他看见一名女子就站在与他此刻所立一模一样的草原上,不语地仰首看着苍茫的天际。

  透过铜镜,他头一回这般深深记住了一张只瞧得见些许的侧脸。草原上穿窜过耳的风儿,似是叹息般地奏起萧凉的声韵,在原上此起彼落,但他却连一声也没听进耳里,只是仔细瞧着镜中那一张始终不肯侧过脸让他多看一眼,弧度优美、像是天边的月儿般不可碰触的侧脸,一径地希望镜中之人能够好好回首让他见她一面。

  骄阳闪烁似金,镜中令人难忘的芳容遭到日光掩去,他别无选择地闭上眼,在下一刻当他再次看向镜中时,先前所见之景已不覆见,他只瞧见,方才的那名女子。此刻在镜中身着一袭绣有金色凤鸟的华丽后服、头戴珠翠后冠,一步步地踩在宫前金阶之上,不一会儿,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她停下了脚下的步子,狠狠地拉下头上所戴的凤冠,再一把将它用力掷向远处,无视阶下举朝大臣们个个面无血色,而后,她忿忿地抬起螓首,用力瞪看向镜外的他。

  站在镜外的皇甫迟,愕然地看着她不甘的眼神,只觉得当不似是一脚踩没了,因为,在她那目光里所有强烈的爱恨,全都化为一双双拖扯着他两脚不放的素手,直拉着他快速陷进无止境的深渊里,不让他有机会转身遁逃,也不留给他片点喘息或是懊悔的余地,身处其中的他,被那来得太快太复杂且无法明了的感情压陷在里头,不明就里之余,却赫然看见了在他这短短数百年来的生命里,亟欲所知却始终不得知,一直都欲寻却遍寻不着的命运。

  一幕幕令人心碎的爱憎与别离,在镜中看来,有若烟云过眼,只能逝去却不可挽回,无法动弹的他,在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前孽镜之后,一个从不曾有过的念头,登时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像道挥之下去的影子。

  他想受伤。

  他也想在心头留下几道再难忘记的伤痕。

  就在他的这一生里。

  流转着岁月的镜面,在越过了数个春秋之后,再次回到了眼前的夏季里,只是,这一回在镜里的女子,在风儿吹扬起她的发丝时,面上挂着泪痕的她,微微侧过首,朝他一笑。

  “我不要,也不愿用。”她以冷静的声调拒绝了他手中那颗朝她递去的舍利,“我要忘了你。”

  不让他明白其中究竟的话语,随着悬在她颊上的泪珠坠落之时,跟着她一道被吞噬进了黑暗里,再不让他多探知一分,霎时觉得怅然所失的他,就只是怔怔地看着漆黑一片的镜面,又再次恢复成了一面普通的铜镜,静静地闪烁着灿亮如昔的日光。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知情了。

  他知道,她正等待着与他相逢。

  就在那遥远的未来。

  数千年后

  似要掩盖整片天地的风雪,掩盖不住此处本是座巍峨,此刻却已成了断壁颓垣、火光通红的山庄,刺目的火光将遍地的白雪染上了层焰色,同时亦照亮了皇甫迟的身影。

  “你想做什么?”背上遭插了一柄短刀的妇人,在赫见自庄外走来的皇甫迟,笔直朝藏在角落里的轩辕岳走去时,挣扎地想要起身,可过重的伤势却让她力不从心地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皇甫迟并未理会她,他只是弯身轻柔地抱起仍在襁褓中,即使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依旧安稳睡着的婴孩。

  “那孩子……”看着他那小心翼翼抱着轩辕岳的模样,妇人眼底泛着泪,万般不舍地道:“那孩子,是忠良之后……”

  “与我无关,也再与你们无关。”站在火星之中的皇甫迟,对于一地与轩辕岳有关的过往,既无动于衷,也不想施加援手。

  腾起又坠落的焰火,在愈下愈大的雪势里,一如那些躺在残庄里的人般,逐渐无声远去,皇甫迟稳稳地抱妥怀中的孩子,一如先前所料的,他很快即发觉怀中的孩子不对劲之处。

  屈指算算,这才出生不久的孩子,若是就这般放着不管不去为他改命,或是不改变扶养的方式,那么他决计是无法活过一岁,昙花一现后即在这人间凋零,可一旦为他政变了命途后,那么这孩子未来就将悖离原本的正道……

  算了,管它什么正不正道?眼下他只该去做久远前即下定决心之事,至于那将会对他人带来什么后果,并不是他所该在乎之事。

  “看什么?”躲在身后探看的目光实在太过刺人,皇甫迟不耐地问向那个始终躲在暗处之鬼。

  “老夫不过是想知道,我的子孙究竟是托给了谁。”轩辕卫作梦也没想到,在等待了数千年后,救了轩辕岳之人,竟会是个来自于修罗道的修罗,而他更难以相信的是,这个荣任人间国师一职的男子,看样子似乎是打算亲自扶养轩辕岳。

  皇甫迟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若没别的事就给我滚回鬼界去。”若不是看在手中娃娃的份上,他老早就一掌灭了那个总是骚扰人间的鬼后的裙下之臣。

  轩辕卫紧敛着眉心,“为何你要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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