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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子问转身离开佛座之前,视而不见地走出大殿外,亦无动于衷地经过滕玉的身旁时,滕玉并没有开口挽回她。

  他没有留她,只是看着她愈走愈远的背影,就像遥远的那日一般,他记得那时,他也是这么看着这具被青鸾带走的身影。

  一殿的香烛熄了泰半,四下忽明忽暗,然而外头的雨泪,却是滴之不尽,薄薄的雨帘卷去子问愈走愈远的身子,滕玉默然地瞧着她残留在阶梯尽处泥地里的浅浅鞋印,在下知情的雨丝殷殷灌溉下,那么一点点她曾走过的心血足迹,遭雨泪盛满填平,融混在铺地的雨水里,再也追认不出半点伤心。

  当年一脸迷惘的她、以往总是在笑意后头藏着心事的她,和方才泪流满面的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记忆的书页上,无声记上一页又一页,绘下一笔又一笔,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想将她的脸庞看仔细,他就是看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只知,在他眼中,她就像朵不能开口,始终只能流浪在湖心中的莲,离开了自己的原处后,在温暖的水泽里,失去了方向……

  世界是如此幽暗、空旷,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冰凉的细雨缓缓将她打醒,生平头一回睁开双眼的她,首先体验到的,就是孤寂。

  干燥的空气里,毒辣的太阳晒得连沙粒都变得火烫,一地不绝于耳的哀号、痛苦哭叫,窜人她的耳底,同时,那也是此生头一回听见的声音。连绵不绝的雨丝,轻敲着绑在马儿颈间的驼铃,那铃音,清脆得仿佛这世上再无这等令人泫然欲泣,可又无法落下泪水的乐音,当它在空气中宛若涟漪股地荡开来时,这等平常只是挂在牲畜身上,毫不起眼的驼铃,仿佛可以冲破远方黑暗的天际……

  那时的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够陪在她的身边,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人能陪在她的身边就好。

  虽说朝她伸出手的青鸾,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般,二话不说地带走了她,可青鸾看不穿的是,自那日起的数百年来,在她的这双眼里,究竟瞧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遍地被舍弃的怜悯,一如她。

  在来到神界后,她则看见了一地的欲望,一如无冕。

  她再也不想再看得、听得那么清楚了。

  像是上苍想要流尽所有的春泪似的,自那日以来,接连下了三日大雨,让子问离庄了三日后,滕玉这才找着了她。

  悄悄踏入几乎被埋没在荒烟蔓草里的废墟,滕玉仰首看着四下造型巨大的佛像石雕,或颓或倾、或破或散,全都集中遭弃置在这个地方,放眼看去,尽是凄清,且破败得令人心寒。

  在这处废墟里走了一会儿后,他轻轻往上一跃,而后低首静看着这三日来全然不与他联系,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回庄的她。

  躺在一座大型的塑像上的佛掌中,子问颈间露出来的雪白皮肤、披散了的黑发、包裹在大红色衣袍里的窕窈纤躯,他不禁觉得,落在佛之掌心中的她,有着一种妖艳异常的风情,令他胸膛里那颗已死的心微微悸动之余,亦令他难以抵挡与招架。

  他微侧过首,看着眼前近处,那一座遭人们以利斧削去了一半脸庞的大佛。

  “这儿是哪?”

  一动也不想动的子问,两眼直视着晴苍,缓缓张开了干涩的双唇,像是想说什么,不过一会儿,她又把声音关回喉际。

  弯身蹲跪在她的身旁,滕玉取来系在腰间的水壶,一手扶起她的颈间,让清甜的甘泉滋润了她的唇瓣后,再脱下外裳盖住逼身冰凉的她。

  “这些佛像,怎会沦落至此?”与那些躲躲藏藏的鬼类相比,在人间,佛界之佛不是一直以来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吗?为何它们会有着既被爱之却又遭毁之的下场?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启口,“因它们让人们失望了。”

  “它们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他在她的身旁坐妥,转动她的身子,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腿上。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做。”她目不斜视地望着直射至她眼底的阳光,“人们就是这般,贪图个新鲜,却又拥有无穷的野心。因此,当座上佛愈来愈不能满足祈祷的人们,人们便开始怪罪于上苍,可他们却不愿去了解,无论是妖是神是鬼是魔是佛,再如何努力,也都有个极限等在那儿。”

  就只是因为人们所追求的,并不是座上佛所能给予的,因此失望的人们,便不再相信它们,甚至认为,弃之,也无妨,而这,就是人间之人。

  这一点,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她也曾经认为,这是总是刻意视而不见的佛界自找的,可当她真正去体会人们心中满溢的恨之时,那不可拒绝的心灰,又让她觉得,求与被求者,其实都是一样的胆小与蛮横,甚至容不下一丝拒绝。

  “你很失望吗?”滕玉抚着她的发,注意到她似乎清瘦了不少。

  她倦累地合上眼,“我只是庆幸,我不必在这座人间待得太久而已。”

  在乎了太多太久后,除了自己外,她已经不想再去在乎些什么了。以前的她,会去在意每一朵盛开的花朵、每一缯曾经缠绕在指尖的乌黑发丝、失意人眼中所蔓盛着的悲伤、在所有星星都入睡后才苏醒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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