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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作梦……

  被迫抬首的斐然默然在心里道,面上却半分表情也无,此刻在他胸臆间翻滚着的,是满溢的不甘与憎恨,是欲亲手执刃杀之的仇怨……

  当座下的车轮辗过道上一块凸起的路砖,而令马车一阵颠簸时,沉陷在短暂入梦中的斐然猛然转醒,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绷紧了身上每一寸的肌肉,正欲抽出怀中随身所携的刀刃时,这才因马车外头的光景一怔,而后突兀地卸去了浑身所蓄的武力,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试图缓和起喘息。

  有多少年……没梦到那个人了?

  他坐起身子,埋首于掌心中,想压下此时的激越颤抖,又想闭上眼再回忆一会儿梦中那双属于邪恶的眼眸,以及,那一双,多年来始终都在他的心头上缠绕成死结解不开的心锁,代表着他此生必须背负着原罪的眼眸。

  自从十二年前斐冽逼宫失败且死在斐枭手中后,那些曾经发生在他们所有兄弟姊妹身上的事,就成了所有人再也不愿碰触的心伤。

  可他却怎么也不能忘,当他被大哥斐思年带回府中时,首先见着的,是刚晋阶却不顾根基不稳,冒险与斐冽一决生死的斐枭,一身伤痕累累地跪倒在府中的刑堂失声痛哭,泪水一颗颗地滴落在地上那一摊尚未干涸的血迹中。而他的妹妹,他如今在府中仅剩唯一一个还存活着的小妹斐净,则是生死不知地被纳兰清音抱在怀中,急匆匆地往外跑寻找大夫……

  在纳兰清音难得失态地跑过他的面前时,他亲眼看见,那一缕缕往下流淌的鲜血正自小妹的双腿中流下来,滴落在地面上,一滴一滴的,点点红梅般的血迹,一路拖曳蔓延至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耳边的嚣音随着斐思年将他带走后逐渐散尽,那一夜,当他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远处的烛火时,他忍不住地在想,倘若,那时他若是答应了斐冽,他肯留下斐冽的血脉,那么小妹她是不是就不会遭到那些人的毒手?若是他肯,斐冽是不是就不会转移目标,把魔爪转移至年方十岁的小妹身上?倘若……

  摇曳的烛火没有回答他,似水的静夜也不理睬他的旁徨,任由他像只掉进蛛网苦苦挣扎的小虫,被牢牢沾黏在蛛网上,不知该怎么挣扎,不知该怎么去排解心头那份由巨大伤痛所成的懊悔,他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他那已被毁于他人之手的小妹。

  大哥斐思年曾经在他久伤不癒,且病情一日日加重时,坐在他的床畔,以一种同样身为加害者的怜悯目光看着他,并哑声对他道。

  “自责是一种罪,而这罪愆,却不是你想赎就能赎的,唯今咱们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负,然后坚强的活下去……”

  马车不知是在何时停止了,前来开门的知书躬着身,站在车门外恭谨地为他打开门扇。

  “三爷。”

  斐然倏地将心思自回忆中拉离远走,二话不说地步下马车,走向今夜将暂宿的客栈,只是在来到客栈大堂时,另一名贴身小厮达礼已来到他身后站定。

  “何事?”无视于大堂中认出皇爷府马车也认出他身分的众人,正对着他在四下窃窃私语,多年来行走江湖早已将此景视之理所当然的他,淡淡问向身后。

  “南济城城主拜帖。”达礼连忙双手奉上一张刚抵他手中新鲜出炉的拜帖。

  拜帖?斐然不悦地拢起两眉。

  他前脚才抵这座南济城,投宿的地方也才刚到步,这下就有拜帖了?该说是拜帖的主人太过积极,将他的行踪打探得不错分毫,还是该说这拜帖的主人老早就在暗中注意他许久,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

  “城主明晚设宴为其爱女过寿,邀您过府一叙。”眼看斐然对手中的拜帖看也不看,达礼只好轻声道出帖中内容。

  “推了。”

  达礼不疾不徐地勾回他的心思,“三爷有所不知,这位南济城城主府中门客甚多,咱们要找的那个人,听说……与府里的某位门人交情不浅,数月前还曾一块儿喝过酒。”

  斐然猛然转过身,“这消息是打哪来的?”

  “文家大少免费奉送的。”达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庞,“说是看在那两张魂纸三爷给得那么痛快的份上。”身为生意人典范的文家大少,听说做生意的一贯理念就是与人为善,不但顾全了主客双方的颜面,也很聪明的保住了日后往来的机会。

  文家大少这四字一入耳,斐然登时胸口就有股吐不出也咽不下的郁闷之气。都说商人重利投机,行走各国多年,他还真没见过比文谨这位大少爷更懂得坑人也懂得在挖人好处之余,却不忘留好在日后相见的后路……只是那位文家大少难道会不知道,与这个免费奉送的消息相比,当时他以两张魂纸为代价所买来的消息,顿时就显得一点也微不足道?

  “三爷?”还等着他答覆的达礼,有些害怕地看着向来在人前总戴着假面具的自家三爷,被气得差点就维持不住一贯温文有礼的假象。

  他咬牙道:“挑份寿礼,明晚与宴。”

  “是。”

  遭人暗坑还得感谢这恩惠的斐然,一迳暗生着闷气,跟在他身边的知书,则是如临大敌般地赶紧将他给领去了客房,而达礼则是趁此机会联络手下去部署明晚与宴之事,早已做惯这事的他,连想也不必想,明晚在有了原国皇爷府然公子与宴的寿辰宴,又将是如何老套的一种场景。

  事实上,一如达礼先前所料,在次日斐然带着他俩光临城主府时,迎接他们的,除了在场与宴者满面惊喜与讶然外,宴会席上,就属那位主办这场寿宴的南济城城主周漕雁脸上的笑容最是刺眼。

  很不耐烦来这种场合却又不得不来的斐然,在漾着假笑打发了一波波前来拉拢关系、或赶着来攀亲搭戚的宾客后,方才落坐欣赏台上伶人们的歌舞不久,他就感受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

  台上吊着嗓子唱着江南小调的伶人们不知是何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衣衫轻薄、身材姣好,令台下众人两眼放光的舞姬。

  在漫天飘飞的彩缎,与飞扬的衣袖和舞动的衣裙中,那一道如影随形纠缠了他一晚的目光,已是令迫不及待想去办他事的斐然烦不胜烦,他抬眼看去,就见在主座之处,那个听说是今日生辰的周漕雁之女周菲,正绯红着面颊,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伴随着她身旁城主父亲周漕雁的刻意纵容,她几近失态地紧盯着他瞧,在她那双不遮不掩的赤裸裸目光中,那掩不住的兴奋与势在必得的神态,当下令斐然倒尽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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