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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把她还给我。”卧桑冷肃着一张俊脸,不容拒绝地一掌伸向他。

  “身为太子,此举并不明智。”冷天放挑着眉,话中有话地代人试探着。

  “把她还给我。”他再次重申,危险的星芒在眼底跳动。

  “你当真要她?”冷天放低首看了那嫣一眼,有些意外卧桑会做出如此选择。

  “转告你的主子,不必再派人来试探我,这是我给他的答案。”卧桑疾步上前,一手将那嫣扯至自己的身后一手拿去她手中的毫笔,飞快地在卷上书写下四个大字。

  “群龙无首?”冷天放的眸子显得更加暗,透映着诡异的黑。

  站在卧桑背后的那嫣,侧箸身看向那笔墨未干的四字,不禁恐慌地揪紧卧桑的衣袖。

  她为他保守的这个秘密他说出来了,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难道他真如她当初所想的,要松手放弃他手里拥有的一切?不能的,这国家是那么需要他这能带来太平盛世的好储君,他怎可以这样说走就走?

  “这就是你二选一的答案?你不后悔?”在卧桑搂着那嫣的腰肢离开时,他忍不住在身后追问。

  卧桑缓缓回过头来,“我不会后悔。”

  “卧……”一被带出斗室,犹不能适应外头飒寒冷意的那嫣,哆嗦着身子,才想开口问他方才那个男子是谁时,就被他转身紧紧拥入怀中。

  团绕在沁人的温暖里,那嫣急跳的心律缓慢地稳定下来,感觉在他的怀中,他又为她遮去了所有的寒冷,可是他拥抱得那么紧,就如首次在地道里拥抱她一样,是那么地紧张攀附,像个怕失去浮木就快灭顶的人。

  “卧桑?”她在他的怀中抬首,不确定地看着他紧闭着的眼眸。

  他嘶哑的低吐,“不要离开我……”

  “怎么了?”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那嫣忍不住环紧他,想将他脸上的那份晦涩挥去。

  “现在,我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第九章

  那嫣百般忧愁地坐在重重帏幕后,烛下,卧桑的神情是那么地疲惫和心灰,仔细看来,又像是带箸从未见过的解放。

  从她被他带回含凉殿至深夜,他就是一直静坐在内殿沉思不语,司棋来来回回看过他数回,无论问他什么,他皆不应声理会,只是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她不明白他究竟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也不明白他为何曾说他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唯独他所写下的那四字,悠悠忽忽地缠绕在她的心头,像个充满不安的阴影,又似个求之不得的冀望。

  一直保持静默的卧桑,在宫烛又将燃完一根时忽地抬起头来,远望着殿外深处将太极宫包围的红檐绿瓦。

  “想飞离那些宫墙吗?”他的声音里有着前所未有的放松。

  “你不是不让我离开?”那嫣倾靠在他的身旁,低首看着他紧包握住她柔荑的大掌。

  卧桑轻轻一带,将她拉至怀里,“现在你可以,但你要跟我走。”

  “上哪?”她没有反对,只是静倚在他的怀中聆听着他动荡不安的心跳。

  “去我们该去的地方。”在那之后,他终于可以离开了,因为,紧握着他的那个人,给了他机会选择,而他的选择就是离开这里,到他想到的地方去展开他新的人生。

  “东内怎么办?你太子的身分又怎么办?”这些他固守多年的牵绊,他真能舍弃?东内那些还要倚靠他的重臣又该何去何从?

  “我要弃位。”他沉声地表示,话里有着不回头的坚决。

  “卧桑……”那嫣看着他露出倦累的眼眸,忍不住欺上前环抱着他的颈项,密密地将他一身的寒冷都收容至她的怀里。

  卧桑深深埋首在她的发际,头一回觉得自己活得那么真实。

  这二十多年来,他的人生,浮华绚烂、奢靡灿眼,是天下苍生穷其一生也想像不到的高处生涯,但站在高处看四周,他所看到的一切,根本就不是人间本色。

  在他的眼里,这世界不是瑰丽美善,它是血淋淋的鲜红,且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和生机,唯有在那嫣持着那张白净的帕子走进他的世界,为他拭去了血污后,他的世界才有了颜色。

  自小到大,受命为太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承担一切,也已经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朝臣们分党割据、三千狡计日日上演、皇弟们在台面下角力争权,而台面上却粉饰太平。

  最初的时候,他深深相信着,有八个皇弟来辅佐他,他的君王之路走来一定会十分平坦,本来,他也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但在乍听父皇要禅位于他,好让他提早登基时,他却怀疑起一切来。

  他是个什么权力都有,但也什么权力都没有的人,一生下来,他的人生就已是被规划好的,事事不由他,纵使他的掌心张得再怎么大,拥有的再怎么多,可却不一定幸福。

  困在这个太子身分的他,从没有看过宫外的人事物,人生中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他也都没有享受过,说透了、摊白了,他只是个表面看起来很丰实,实际上却很贫瘠的人,一旦当上了皇帝之后呢?他的灵魂会不会变得更加空白?

  记忆中,他不曾有过能够静下心来好好看看自己的一日,每一日,他的生活里充满了忙碌,他甚至忆不起,上回他真正发自内心的微笑是出现在何时,尤其每年到了岁未落雪的深夜里,他总觉得自己苍老得特别快,而逝去的青春,则不忍卒睹。

  时间走得太快,在他还来不及记住的时候,就已在他的指缝间如落雪覆地,转瞬消逝不留痕迹。

  有时听着夜里的宫灯燃烧的声响,他偶尔会想问自己,为何他没有把握青春正妍的时分,走出那一道道困锁住他双脚的宫门,在日光下真正去做些他从未做过的事?为何他没有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在平凡人身上才能发生的爱情和友情,却只能在黑暗里释放出他的本性来,当个别人都看不到的真太子?而在白日时,又将所有人的希望揽在身上,如他们所愿地当个国家支柱,当个欺己的假太子。

  但那些属于他的责任,又时时会再打散他藏放在心底的愿望,重新占据他,让他告诉自己,能够当个主持大局的太子,这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在他的心底,总会有道小小的声音名唤遗憾。时光的河流不肯停摆,而他就只能站在河川里,看那些已经逝去的温柔幻想,皆已变成沧海桑田,千唤,不一回。

  做人原本就够难了,身为责任的背负者则更难。

  背负了责任多年之后,在他将自己的人生全面绑死之前,他才霍然醒悟到,他要的不是这些,他不想在这个黑暗的地方过一辈子,他不愿当年老回过头来一一检视他曾走过的足迹时,却赫然发现残留在他记忆纸张上的,只是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空白。

  只要能忠于自己,即使仅有一刻也好,他想做个自在走在阳光下的平凡人,他想撇下所有的重担,用轻快的脚步踏上他一直想要追寻的路途。

  聆听着彼此的心跳,和殿外落雪缠绵的音律,卧桑像个刚从十里迷雾中寻着出路的人,再也不掩饰他的真心。

  他喃喃低吟,“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那嫣抬首凝睇他已下定决心的眼眸,“为何你会想弃位?”虽然早在见到群龙无首那一卦时她就已明白,可是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要放弃这些。

  “那是我最大的心愿。”他释然地笑了,“我本就无意继位。”这种黑涛迭起翻涌的日子他过够了,二十多年来,他已尽了他最大的心力佐国对得起众人,但却不能再对不起他自己。

  “我一直想问你……”她白细的指尖滑过他脸上此刻再真实不过,充满了放松不再隐藏的笑意。

  “问我什么?”卧桑侧首亲吻着她的掌心。

  “那颗皓网,是要给他们之中的哪条蛟龙?”九龙夺珠,到底是哪条龙能够夺得他这首龙所遗留下来的名珠。

  “给将会是真天子的那个人。”

  “真天子?”明知他弃位后定会有人接任,但,还有哪个人比他更适合继承大统?她不曾将那八位皇子和帝位联想在一起。

  卧桑抬首望着远方的天际,“我的皇弟们,全都是潜藏在汪洋中的蛟龙,只要有我在,他们永远只能被我压在脚底下而不能翻动,与其让他们继续在江海里沉浮,最后在历史上湮没不传,倒不如给他们一个留下名字的机会,而真正更适任太子、更能统领一国的国君,也能够在我弃位之后自暗地里走出来。”

  从很久前他就知道了,他虽自小就被培育予天子教育,他的才干和英武,也能够赢得众臣弟一致的肯定和信服,可是他明白,他没有铁勒的雄才大略,论起人脉拉拢、降服大臣,他也没有舒河高竿,他更没有律滔的知人之明、用人之贤,其他的皇弟们,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出色皇子,如让他们再这么龙困浅滩,那他愿做个推手,让他们都能摆脱栓梏,乘机放手闯荡一番。

  那嫣伸手环抱住他的胸膛,声音有些哽咽。

  “那你呢?”放弃了一切后,他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卧桑轻抚箸她的发“我已经把这责任扛在身上二十多年了,在我把自己推向永远得背负重荷的深渊之前,把这一身的枷锁转移给别人去承担,这不也挺公平吗?”

  “料俏呢?她又该怎么办?”除了他们两人外,另有两人也是无法见容于这座宫廷的。

  “离萧会带着她跟我们一道走。”他早已把全盘计划想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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