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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走到哪里去?哈啾——”倚月拭掉滴垂下来的鼻涕。“反正我当初冒冒失失地跟着上你家,原本就不受到欢迎,现在收拾包袱滚回台北,不是正合你和‘奶妈’的意,你凭什么抓我回去?”她扬高桀傲不驯的下巴。

  以道理而论,似乎她比较站得住脚。

  “你以为齐家算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便来,要走便走吗?”不得已,齐霖只好端出强势的君主专制架子。

  山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个寒颤。“不然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齐霖点出一根食指教训她。“现在的年轻人遇到问题便只晓得逃家,才会一天到晚有人误入岐途。”

  “什么叫逃‘家’?南投又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茶叶树。事实上,我正准备‘逃回家’哩!”她即刻提出一针见血的反驳。

  “你在台北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难道还想回去投靠那些一表三千里的远亲?”

  “我……”她被问住了。

  “算了吧!倘若人家真的有心收容你,又怎会放任你沦落在违章建筑里讨生活。”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美梦。

  “我……我可以去……我……”她表情渐渐茫然起来。

  “那间铁皮小屋,这会儿只怕已被成平地了,你还能回到哪里去?”

  两人陷入沉默。

  是呀!她家在哪里?天下之大,竟然没一处她苏倚月落脚的住所!

  两道透明的清泉悄悄滑下苍白如雪的玉颊,而她自己却浑然未觉。

  自她长记性开始,生离死别的情景便不断在她生命中上演。先是母亲的故去,而且父亲经年累月的离家奔波,即使侥幸在家看见他,父女俩也往往生疏得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父亲去世不到三年,相依为命的王嫂也撒手人寰。

  同样是双十年华的芳龄,当其他女孩子为了漂亮衣服和“男朋友不理我”而烦心的时候,她却必须为生活的现实而打拼。

  她为何该独自做这么多?她也有权利享受青春岁月呀!

  她的父母呢?朋友呢?亲戚呢?

  事到临头,竟然只有父亲的宿敌愿意收容她。

  “我可以打工赚钱,想法子……想法子养活自己……”哀伤染红了眼眶,与黑夜的霜雾融合成一体。

  “倚月……”齐霖忽然懊悔不已。她只是一个小女孩,而他却不断以残酷的现实来击溃她,这算什么跟什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

  “哇……”她猛地号哭出来。

  “倚月——”齐霖被她哭慌了手脚。“别这样,你不要哭嘛!”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三年以来,她第一次放任自己的感伤流泄。所有的坚强防卫、以愤怒作为掩饰的盔甲,尽数拆卸下来,将她隐藏良好的痛楚赤裸裸地暴露在荒野间。

  “妈——爸——王嫂——你们在哪里?”她放声哭叫着。

  “嘘!”他轻轻地踏前一步,将发颤的娇小身躯拥进怀里。

  “我……我一张开眼睛,他们就不见了……每个人都不见了,哇——”放纵的泪水湿了他的前襟,也软了他的心房。

  他亲吻着她的头顶,柔细的发丝搔闹他的鼻端,仿佛刚出生的雏鸟软毛。

  “不会的……不会再有人平白消失的。”

  “你骗我,你骗我——”

  悲怆的哭声在夜风中回响着清彻的音符,他无助地试图阻止她的泪意,每一声劝慰却引出更加丰沛的泄洪量。

  头痛呀!齐霖只好倚着吉普车身,任她畅情哭喊。

  而一份不知名的和煦情愫,在难以察觉的步调中,取代了寒风的萧凉——

  今年的冬天,应该会比较温暖吧?

  第四章

  “喂,不要,把你的毒手拿开,好痛——啊!”惨叫声贯彻齐家的前屋后院,外加茶园和仓库。

  “吵死人了!”

  房门嘎一声打开,老医生提着医疗箱离开危险地带,食指不忘塞进耳朵里,隔绝噪音公害。

  “医生,她没事吧?”齐母主动迎上去。

  “任何病患在打针的时候能和医师缠斗,而且发出激烈的惨叫声,通常不至于有太大的问题。”医师的诊断结果一针见血。

  “她打了几针?”齐霖的眼眸漾出希望的火花。

  “两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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