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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关心你啊!”绿意又从我便当里挟出去一筷空心菜。“上个礼拜天我在街上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子勾肩搭背的,好不亲热。我原先以为是你,心里还在纳闷,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开放,后来看清楚了,才知道不是,博自有没有看到我,我就走了。”

  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开始的,大概是我“缺席”太多了,反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和大傅已很久不曾放学后的车站碰过头了。偶尔通一、二次电话,也只是讲些不着边际琐碎的事,倒是他充满自信霸气的口吻依然不变。

  我挟起一块鱼干,看了看,又放回饭盒中。“我跟傅自有是好朋友,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有一票哥俩好,当然也有一、二个红粉至交。”话虽这么说,我自己都不相信它的说服力。

  “真的是这样?”绿意怀疑地说:“可是上次,看你们神态那么亲热,我还以为你们交情不一样!”

  “那么,你以为该怎么样?”我已经吃不下饭了,就把便当盖上。

  “当然不怎么样,我以为你失恋了,你从来不提和他之间的事。”绿意有一般少女爱谈明星、流行服饰和男朋友种种的毛病。虽然她说夏绿意跟别人不一样,不做庸俗的事,却从来没有想到,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怆俗不过的事。

  “多谢你的关心了,”我说:“还特地陪我一起吃饭。”

  “不用客气,”绿意笑的很坦白:“反正我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看你软趴趴的,想刺激你一下。”

  绿意就是这点可爱,虽然常常伤人,但起码坦白。因为这样,我可以原谅她所有的不是,人与人相交,虽然贵在知心,伹知心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能做到坦白,这种朋友,到底值得相交。

  绿意离开后,我从书包拿出“希腊罗马神话”;我正看到回音女神和水仙花的故事。ECHO爱上纳西苏斯,可是纳西苏斯对谁都不理睬。善妒的希拉女神怀疑她的丈夫宙斯和某个女神有所暧味,看见美丽的ECHO,就怀疑她并且牵怒到她身上,处罚ECHO永远只能重复别人说过的话,而不能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情。纳西苏斯——唉!这个字真难拚:Nar-cis-sus——

  可怜的ECHO!想不到神也会有这种烦恼,还为了爱情招致祸端。我还以为神明都是超脱一切的,情爱是凡人的俗务,神明从来不沾的。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难怪陷入爱恋的人,都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连神仙自己部挣脱不了爱情的牵绊了,为它伤心伤情,谈什么保证众家信徒的幸福!

  可是,我想,大概西方的神仙比较浪漫,才会有喜乐悲愁、眼泪歌笑的情爱纠葛。东方的神明就比较严肃了,即使是肉身得道也必须圣洁如处女,一点也不得有所亵渎。我想,当东方神明比较累,必须一丝不苟才显现得出庄严。仔细想想,如来,观音、菩萨的塑像都是宝相庄严,没什么笑容。想来当神也不是什么好差事,还不如为人自在。

  当人,就可以谈恋爱了,可是亲爱的神明我想永远不会有这咱烦恼。还是当人好,我宁愿有这咱烦恼——

  可怜的ECHO,是个例外。今日相见,算作有缘,我顶替了她的名字,暗许替她在现世快乐的活上——遭,谈一场甜蜜,她所未竟的恋爱。

  希望真的能快乐的——我只能这样的祈祷——

  第十四章

  惊蛰过后,雨水就跟着来了。搞不清究竟是春雨还是梅雨,反正大地就是没有乾燥的倾向。操场中央新植的草皮,禁不起连月阴雨的摧残,全都泡在烂泥里,不复当初青翠鲜绿的尊贵优雅。

  这样的天气,过久了,即使撑起花雨伞,也不再感觉得出雨中行的浪漫。神经脆弱的,便染上“雨天忧郁症”;严重的,看到水就叹气。大家都在渴望天晴、渴望阳光,可是每天气象报告,卫星云图一出来,宝岛上空还是一团团灰厚的阴霾。

  到最后,连我也受不了,诅咒老天乱开玩笑。

  天气阴寒,我就容易感冒,感冒以后,咳嗽的毛病就会重新侵犯。阴雨天感冒,咳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偏偏我就是逃不过这一起无趣的劫难。

  每次咳嗽,咳得剧烈,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翻转过来,全身虚脱无力,一点也没有青春正好的气象。家里熬了一碗又浓又黑的草药,硬逼我灌下去,咳嗽倒真是减轻了。连续服了几帖以后,才算是治标的把症状压抑下去。

  病好了,雨水还是没有走开,我和绿意撑着花伞,缓步走过积水的红砖道上。

  下雨天,coffee shop的生意特别好,这大概是都会特有的现象。雨天没处游玩,人又这么多,总要有一个约会的地方。香醇的咖啡、热带的风情,正好有利于气氛的培养,比起什么速食店,茶艺馆,十倍的浪漫。

  我们经过一家叫做“香榭里舍大道”的coffee shop。光看名字就觉得很有意思,正想往店门的方向走,门口处,一对男女打伞走入雨中,两人共撑一把伞,气氛热腾腾的。

  我和绿意与他们反向相向,面对面碰上。当我和男的遇上,四目交接,彼此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嗨!”还是大傅先开口,我才咧嘴绽出一朵微笑。

  “真巧!在这里碰上。”绿意说,一边瞄了大傅身旁的女孩,挑战似地回望我。

  我当作没看见,朝大傅身边的女孩点头微笑,对方羞怯地微笑回礼。

  这才真该是大傅心仪的典型,娇小玲珑、甜美可人,柔柔的,娴静不多话。她始终偎在大傅的身旁,紧紧地挽着大傅的肩膀。

  “改天再联络吧!”我说,不知为什么,有点怕看见他们之间亲密的姿态。

  大傅点头,没有说再见,拥着女孩消失在水帘外的宇宙。绿意看他们走远,拍落沾滴在身上的水珠说:

  “看吧!我没有说错吧?”

  我拉着她进入“香榭里含大道”,她犹喋喋不休:

  “等着吧!不出三天他一定会提出跟你分手。”

  “我告诉过你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你为什么老是要胡乱编扯。”

  她轻蔑一笑。

  “是吗?那你刚才为什么笑得那么勉强?”

  “我没有。”

  “承认自己失恋吧!何必否认呢?失恋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哭一场就没事了,好好大睡一觉,明天又是新新亮丽的一天。”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没——有——失——恋。”我说,特别强调加重主要句子。

  我不承认自己失恋。对大博,我连思念的心情都不曾有过,怎么能算是失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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