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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她不是有意如此冷淡,可是人世间的冷暖,就像这点点涣散的星光,还来不及将热传达至冰寂的角落暖房,途中,那光,就已被吸入宇宙的黑暗中。而她,秋梦天,就这样,从不曾感受到那份来自星球的温暖。

  只有奶奶对她好。

  那是一种神性的光辉。上等人,其性接近神。对于毫无血缘关系的秋梦天,秋奶奶无怨无悔的付出,确实熨烫了秋梦天孤乖的心灵。小小的秋梦天,感激烙心的,也一直只有秋奶奶,可是她死后,崩溃了秋梦天对这温暖世界唯一的幻想。

  要怎么样来看待,一个自七岁起,就不再展笑靥,不再谈童语,不再相信神话的女孩?如果她美丽,周遭的人会觉得有趣──是什么样的因由,让如此一个美丽的少女,这般地冷艳忧郁,而对她感到好奇。如果她平凡无奇,周遭的人就不会太在意──只是一只丑小鸭,妄想变成天鹅,哈哈冷笑两句就过去。她的存在,就只像一团泡沫,碰了空气就碎灭,同时,并未留下丝毫美丽的传奇。

  可是秋梦天是美丽的。是的,美丽。不是可爱,不是俏丽,不是柔媚,也不是甜蜜。只是美丽。

  梅莉姬讨厌她,因为她受维纳斯恩宠得让梅莉姬恐惧自己的魅力不再,害怕秋元介对她产生某种不正常的暧昧幻想──然后秋梦天才知道,并不是这世间构造得不好,幸与不幸交织成复杂的轨道,而是人性的深沉,独裁地主宰了好与不好。

  罗彬误会她,固然因为纳西斯恶劣的手段,以及秋梦天吞吐的态度;然而,如果爱一个人,却不能相信他(她),这样的爱,禁不起一点考验,所以纳西斯达到他离间的目的。

  如果说眼见为凭,视觉的盲点便往往如此造成一辈子的遗憾。很多时候,亲眼所见的事实并不是真正的事实,而是经过设计、安排后,所制造的事实──一种“伪事实”,而不是“真实”。发生了一件事,可以表示发生了某种事实,但并不表示,它代表了绝对的真实。事实就是事实,也许没有辩容的余地,但“真实”,往往需要考量它的各种因素,才能探测出深涵在其中的真象。

  罗彬看见了“事实”,但那并不是“真实”,他却将“事实”误认为“真实”,误解了秋梦天,而轻易地说出负气的话,对他们彼此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了,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像当年她对张拓强。而因为人性有猜疑、嫉妒、忿恨等情绪,单纯相信一颗心,如登天之难。然后秋梦天才知道,并不是这世间构造得不好,而是肉做的心,它,肯不肯成全那白头偕老。

  复杂难明啊!这人与人之间交际的网路。她觉得她其实和纳西斯有些像,那冷淡。大概,她不喜欢多话,是因为觉得和人没什么好交谈的。而纳西斯不知道。他常常让她有太多的迷惑在心底……“手抬高一点,撑开布幔,头再往左偏一些──不要露出那种思虑的表情,你在想什么?头再偏左一点,向上仰四十五度,对,就是这样,好!”

  齐桓连连的喊声,惊灭了她的思维。

  秋梦天一身黑衣,面向着窗子,仰头向天,两手朝上伸直撑开布巾,秀发微凌披散,迎风随意招展。

  这感觉,这姿态,好像在期待、眺望什么啊!高塔里,被巫婆幽禁,等待王子前来解救的美丽公主啊!

  “我不懂,”秋梦天仰着头,凝姿眺天。“这就是你想传达的蛊诱?”

  “没错!”齐桓回答,仍忙着运镜。“很高兴你终于肯开口跟我说话了。你好像不太喜欢说话,和第一次见面时比起来,感觉好遥远。”

  “是吗?”

  “没错──头再向后仰,然后慢慢右转朝镜头看,好!太美了!蛊诱啊!在高塔里等待王子前来解救的魔魅公主,让看展的每双眼睛都受蛊惑,自觉是天将派来解救公主的王子……”

  “所以,你利用人类爱幻想,不切实际的弱点。”

  ‘咋嚓’声数响,齐桓连按了几次快门,回答说:“不!我是基于人类渴求美的心理,捕捉美的事物,提供人们一场视觉的飨宴。美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悦!雪莱说的。诗人早就浪漫地替我们下了美的注脚,而我所企图的,就是将这种喜悦散播到每个角落,传达到每双眼中。”

  “可是,镜头会说谎。”

  “呵呵。”齐桓笑说:“在成人的世界里都是讲假话的──放松你的背脊,挥动布幔,让它自由飘落,动作不要停,随意摆动你的肢体,放轻松。其实,人跟人之间就是靠那种和谐维持。说谎,也算得上是一种修养。”

  “修养?”秋梦天将布幔抛上天,然后仰头看它缓缓落下。“我不懂,说谎也算是一种修养?”

  “难怪你不懂。”齐桓起身,朝秋梦天作个OK的手势,走近秋梦天,递给她一块毛巾。“休息一下,擦擦汗。”他坐下来,又说:“那是一种生活的哲学。有时候,你不得不面对现实,对生活妥协。这套哲学就让你能够悠游其中,少受一些惹人生病的乌烟瘴气。”

  “哦?”秋梦天只是张着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齐桓耸耸肩,干笑说:“是复杂了一点,不过,有些时候,你不得不运用这种说话的艺术来减少人与人之间不必要的摩擦。毕竟人都爱听好听的,只要不太严重,何必逞口舌之快,挑起别人内心的不愉快?”

  秋梦天保持沉默。纳兰性德由外进入摄影棚时,齐桓正巧摄影师权充化妆师,为秋梦天粉饰补妆,准备接下来的工作。

  纳兰性德放轻脚步,两人都知道他来了,但没人开口招呼。他站在一旁看着,欣赏地说,“当初如果你不放弃这条路,也许今天已成就非凡。”

  “还说呢!”齐桓笑了笑,拉远了身子瞧瞧秋梦天脸上的妆是否完美妥当。“当初连你都骂我没出息,说什么我专挑女人的钱赚?”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天赋这么高,”纳兰性德半开玩笑半戏谑。

  “少在那里扰乱军心!”齐桓笑骂。“这是我的个展,最特别的一次个展,从摄影、造型到化妆,我想全部一个人来。蛊诱啊!这是我的‘蛊诱’──你到一旁好好站着,不准妨碍我们的工作进度。”

  纳兰性德闻言竟然真的乖乖地退到墙边。他倚着墙,又朗声问:“进行得如何了?”

  齐桓用粉扑沾了点蜜粉,微揉匀了匀,轻轻扑在秋梦天着粉的白净脸上,然后左右仔细看了看,觉得满意了,才收拾好化妆箱,回答纳兰性德:“棚内的工作等待会儿拍完最后一组小题就告结束,只剩下外景部分。景我已经勘察好了,顺利的话,再两个工作天,模特儿摄影部分就完全结束,再来就剩暗房的工作了。”

  “还要多久?”纳兰性德又问。

  “不会太久,”齐桓埋头拨弄他的相机,然后朝秋梦天说:“梦天,这次随你自己意思行动,不必理会镜头。”

  纳兰性德静静地注视着秋梦天,看她时而沈思,时而颦眉,时而微笑,时而肃颜。蛊诱啊!纳兰性德暗想,何止是齐桓的蛊诱,这也是对他的蛊诱,对他齐容若的蛊诱啊!他的心早已为秋梦天折服。这一刻,他知道,他深深感受到,他对她,已陷溺于无法自拔之中。

  他看看表,《汉唐杂志》邀请的座谈会快来不及了。今天他其实没空的时间来这里,只是他想见秋梦天,强烈地想见她。他实在不想离开,可是,再不走真要迟到了……“你如果有什么鸟事要办,就快走吧!别在那里制造焦虑的气氛,影响我的工作情绪。”齐桓说。

  “啊!”纳兰性德懊恼地说:“有个座谈会,怎么推也推不掉,已经快迟到了。那我先走了,梦天……”

  秋梦天抬头,微偏着,神情在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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