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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常,现实和真实,在这里我会弄混淆。更实是一种存在,像太平洋的存在,实心的;现实是抽像的社会性概念,必须面对的压迫。不知道这样的解释对不对,但这种分别是必要的。真实是人死了不再会需要钱,现实是人死了还要什么钱。季风是一种真实,翻花的雨伞和潮湿是现实。但它们同时存在,分别是必要的,却也没有意义。

  真的是没意义。原应该让我挡风遮雨的雨伞毫无作用,走到车站,不例外的,我身上的衣服全被打湿。这常让我有种演电影的逼真感,那种主角落难,或逢遭挫折衬上配乐加上柔焦的浪漫镜头。只是,角色不只我一个。亭子里,一男一女已经在里头先占去背风的位置。女的何美瑛我知道,她爸是有名的好睹,不管麻将牌还是扑克牌,只要一屁股坐下不输干了绝不会站起来,还曾闹出脱裤子抵押的笑话。

  她妈在茶室上班,一张脸老是涂得像在演歌仔戏,她姐姐听说在酒家上班,大肥枝嘴巴里那种“不得了”的,她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在读国一,十来岁就懂得跷家。他们鱼目混珠在下坡的人家中,其实也不算太触目,只是点缀。

  村子里处处是传奇,像阿旺那种和死了丈夫拖瓶带罐的妇人同居,也不算故事。

  起码我就知道海仔的妹妹在日本是在赚的,下坡修车的高明家好本事买了一间七百万的房子,据说是他在台北让人包的姐姐出的钱,还有隔壁邻阿火的儿子学人家吸那些有没有的倒霉被警察抓到,现在人还在勒戒所里,还有——太多了,我讲不完。

  小说电影老喜欢将这种柴米油盐的生活描述得大惊小怪,充满戏剧性的夸张,然而生活究竟只是生活,套上一堆文学或社会学的形容词,还是生活,而且平常。

  像何美瑛家的,像我家的。

  何美瑛旁边站的男孩子我也知道。阿旺就住何家隔壁,难怪他们熟得那么快。

  山坡上遇到时的那种不耐烦他已经收敛起来,脸上是不理人的神气。阿旺姓吴,但我知道他们三个小孩都不跟阿旺姓。他们姓他们自己的。那男孩姓张,名浪平。风平雨平,取得好学问,我爸这么说,像他的“顺平满安”但知道了也不怎么样。我们是不跟彼此讲话的。上坡跟下坡未来就有地理上的隔阂,我们要爬比较多的楼梯,生活上搅不到一块。但主要的还是态度问题。我觉得我跟这些人是不一样的,既然不一样,能聊些什么呢?我在前段班,何美瑛在中后段,问她因式分解杠杆定理她也不懂,能一起切磋什么?有距离是很正常的。再说,这也不是单向的,我看她也没那个意思跟我搅和,我不知道贴在她书包带子上贴纸照片里单眼皮左耳戴个耳环的外国明星是谁,我也听不懂和她班上女生叽喳的什么剧场,我连那个字都不会念。

  当然,我知道青春是怎么回事。所谓青春,就堆积在为一些无聊,甚至没有意义的琐事的磨蹭上。像何美瑛那样。追星迷偶像索取签名照,熬夜等待买看一电影或听演唱,多年后回想,电影演些什么或听了什么,什么细节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某年某月,曾整夜裹棉被搭帐篷熬了一寒夜的等待,这等无聊的琐碎。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是有设想有志向的。未来还很遥远,未雨绸缨也许太早,但我想,我必须有设想。

  车子来了,我先他们移动脚步抢先上车。狂风浪雨这时被隔在门外,我身上还是原先的潮湿。

  第三章

  雨一旦开始下,就不会有停的意思,从冬天到春天,从冬雨进人梅雨,地理课本上教的那些好像在说外星球,气象报告报导的也很少准确过,起码在我们住的这个小角落从来就不是那么回事。然后我学到了一个名词叫“局部地区”,北部地区晴朗多云但局部地区有雨,气温十二到十四度但人夜后局部地区会下降到十度以下。

  就是这样。局部地区。

  局部地区总是个例外,不能用常理来预测。而一直下,要把整个城镇淹了的下法,嘈嘈切切吵闹得很富节奏性,不时还有哗哗嗡嗡的回响,像有人在敲锣吹喇叭似的金属性的共鸣,听久了想把耳朵捂住。

  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只能忍耐着把自己黏在椅子上,跟着潮湿的墙壁一起发霉。

  连空气都带着腐味,我一口一口小心的呼气,不敢深呼吸,低头看着课本,将注意力集中在不断在耳旁嗡嗡作响的说话声,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炸开,扩大又扩大。

  “又下雨了。真讨厌,对不对?这个地方就是这样,老爱下雨,下不停。昨晚我好不容易哄我女儿睡着,睡不到两小时就被吵醒。只要一下雨,那些野猫狗就会跑出来,也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大群,到处乱咬乱翻,弄得满地都是垃圾,而且这个叫那个叫的,吵死人了,我女儿都被吓哭了。”

  每次上课,在翻开课本之前,惯例的,凤凰郑总会先花上十分钟说她的先生如何,她的女儿怎样,那些野猪野狗多麻烦。我喜欢听这些有的没有的,至少比那些关系子句副词短语什么的还容易懂。英语这种东西是有秩序的,有秩序的东西就免不了规则,规则自然形成限制,不像闲话或故事那么随便,像她的名字是郑风凰,可是她教我们说英语不是这么叫法的,要把名字放在前面,姓放在后头——凰凰郑。

  这是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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