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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我和浪平一样,都是虚无的人,我们身上有着同类的味道。那个美国佬,才不过和他同桌吃过几顿饭,就自以为是地分析起来。

  “张——浪——平!”我又用力敲了铁门几下。都快十一点半了。浪平那家伙不知道又死在哪个女人的床上。

  不过,班杰明说的起码有一半没错,我不仅是无业游民,而且无家可归兼带身无分文。我甚至怀疑“家”的定义。

  为什么人可以把这样一个抽像的字眼形容得那么温暖缠绵?为什么人可以把这样一个抽像的空间概念描绘得那么甜蜜可恋?

  为什么!?

  所谓的家,不是就只是个文学名词、地理词汇吗?

  “浪——平——”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叫了出来。

  但在这五楼顶,铁皮屋加盖的违章建筑外,就算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会听到。

  铁皮屋独立得很存在,也存在得很独立,不跟任何人交参为邻。

  这很符合浪平的脾性。

  浪平不太喜欢人类,也不太喜欢跟人往来,尤其讨厌“邻居”这个黏人的名词。

  “什么嘛!”我的吼叫变成了一种低喃,累得没有力气再呼喊,慢慢地沿着门缘颓坐在地上。

  什么嘛!浪平这家伙!突然就那样……什么也不说明,更不解释——什么嘛!

  看样子浪平是真的不在。

  我早该知道的。

  我不也常常像这样让他扑个空、倚着门等到深更半夜,难怪班杰明说我跟浪平有着同类的气息。我们呼吸着同样飘荡的尘埃。

  不晓得浪平什么时候会回来,或者根本不会回来;不晓得我有没有力气继续等待。不晓得。我真的累了。

  要等吗?我最擅长也最痛恨的一件事。

  从以前我就明白,不管什么样的等待,都只是折磨人的情感,可是我却那么擅长。我这一生,一直在等待——等夏天、等毕业、等长大、等梦想的实现,等爱情的降临。等、等、等,我总是那样等又等,从不曾逃脱那样令人窒息、囚禁的命运。

  我站起来,背着铁皮屋一步一步走下楼,走出了公寓。

  外头在下雨,那种毛毛细细的雨,随着风歪斜地飘打在人身上。先前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下雨了,到现在还在下,似乎没有停的意思。

  我最讨厌这种雨,一丝丝地下,下得慢吞吞的,下得那么黏人、那么藕断丝连——不止是讨厌这种雨,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雨。东北季风每年刮来的那寒冽刺骨的冬雨,至今还像记号般的烙刺在我骨髓里头;每年季风一吹,冬雨一下,那阴湿寒刺的水气就如刺般钻进我每个颤开的细胞,侵袭到我身体深处里头,时间哗哗地一下子就在颤抖中倒流。

  我的记忆从来没有干燥过。阴暗潮湿发霉的灰黑色角落,染塑着我的第二性格。

  巷子口有个公共电话亭,经过时,我停了一下,慢慢走了进去。隔去了外头的寒气,小小的空间里凝滞着一股温暖潮湿的气味。我靠着玻璃墙,陷溺在那带着霉味的温暖里。

  我想,我需要一颗太阳。

  这世间,每个人都需要怀有一个如梦的信仰,相信某种奇迹,存活在人世,才会觉得生命充满希望。比如观世音、妈祖、耶稣基督;比如耶诞老公公,比如人背后的守护天使,或者,财神。

  我想我那落地时选错了时辰的父亲,就是少了这点如梦的信仰,才会做了一辈子的工,却始终搞不出什么名堂。他不拜神、不礼佛,也从来不跟什么进香团,惟一起劲的是每晚看完歌仔戏后,点根烟穿着汗衫布袋短裤和本履,蹲在门口外和三两个和他同样姿态打扮的邻伴国事天下事地清谈。但一群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人聚在一起又能谈些什么?他们懂什么环保、什么核战,这个理论、那个学说吗?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对他们有否论议的资格产生评价。事实上,我倒不排斥那种时而慷慨激昂甚至带点火爆的气氛,我对这世界最初的认识,我脑袋储存的最早的知识,就是从他们那无数争得面红耳赤而着实毫无意义的清谈而来的。

  就连流言阐语也是,或者说,文学性一点,街谈巷议、辈短流长。这似乎是女人的擅长,属于小道消息流,茶余饭后嗑牙的资料。它们教我对人性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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