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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你不必这样瞪着我。你不是嫌我话太多吗?我自己先离开,免得你丢脸。”根本是强词夺理,气势上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东堂晴海不吭声,只是冷冷瞪着她。江曼光沉不住气,强迫自己看着他,说:“我知道我很失礼,但我不会道歉的。”

  东堂晴海仍然冷冷的瞪着她,眼神的寒气却减缓了许多。

  她看他不说话,干脆不再理他,将目光掉向车窗外,电车正要进站,她这才想起,她匆匆跳上车,也没看清楚是哪条路线,根本不知道到了哪里。

  她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跟步,一边叫说:“这里是哪──”

  话没话完她便住口了。她想她大概问也是白问。东堂晴海不是那种问他一句,他就会答一句的人。果然,他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一声也不吭。

  但很快地她就知道她身在哪里了。车站的标示很清楚,她正在东京下町最热闹的浅草。

  走进中央高悬着一只浅色灯笼的雷门,就是有名的“仲见世”商店街了。狭长的一条街,两旁商店林立,其中不乏一些百年老店,简直像逛夜市差不多;不同的是,这边卖的多是传统的小吃或手工艺品,从扇子到灯笼,由木屐到和服,加上羊羹、煎饼、人形烧、简直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

  “喏,你肚子应该饿了吧。”东堂晴海买了一袋的“人形烧”,随手递给她。

  她拿了一个鸭子造型的,先小心地掰开来看,里头包的是豆沙馅,便囫囵往嘴里一塞,没两三口就解决了,虽然好吃,但她不是很喜欢吃甜食,总觉得太甜腻。

  东堂晴海再将袋子递给她,她摇头,她不客气的将剩下的人形烧都解决掉。

  经过一处卖有木屐的商店,她停了一下,想起在纽约时穿着棉袄跟牛仔裤和木屐招摇过街的情景,嘴角微微扬起一抹浅淡的笑纹。

  仲见世通走到底,就是浅草有名的观音寺了。游客不少,夹挤在人潮里,有一种赶集的乐趣。入境随俗,进入正殿前,她跟着东堂晴海先在庙前水池舀水先手、漱口,放轻了脚步。

  听说汪草寺观音非常灵验,她看到许多人求签,好奇地也心动了起来。

  但问什么好呢为她不禁想到杨耀,轻愁便上了眉头。她吐口气,却发现东堂晴海在看她。那张没表情的脸就像殿内深处供奉的神明,永远无法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到底还是求了。大概和神明语言不通的关系,结果抽到了一支下下签。

  “怎么办?”她哭丧着脸,向东堂晴海求救。

  大概是她口气太凄惨,表情太沮丧,东堂晴海难得地竟好心的指着一旁的竹架说:“把签条绑在上面就可以。”江曼光不敢有异议,只能完全听他的。

  “就这样?”

  “就这样。”他也不多解释。

  她吧,她也无所谓了。

  他不再提刚刚的不愉快,她也装作忘记,她望望天空,天灰灰的,差不多该回去了。

  “走吧。”东堂晴海倒先开口。

  如果她对他说不必送她回去,他一定不会听进去。东堂晴海根本就把这“约会”当义务──或者说任务。她沉默地跟着他,一如她的寡言。

  因为先前她半途从歌舞伎座跑出来,接送他们的车子自是追逐不到他们的行踪。而这时正值下班尖峰时间,电车的拥挤景况可以想像。

  “就在这里分手吧。”她不想去挤沙丁鱼罐头似的电车,也不想让他送她回家。入夜的东京街头,一个人可以慢慢游走。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东堂晴海永远是那一号的面无表情,或者说应该不是面无表情,而是变化少,他控制喜怒情绪的能力很强。

  他挥手招了一辆计程车。全身的姿态就代表了那句“不可能。”东堂晴海别无选择的余地,实在她也累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她有她的心事,更何况她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计程车司机或许觉得气氛诡异,几次从后视镜看他们,两个人仍然没开口。

  车子停在公寓大楼门前,下了车,江曼光又必须面对他了,说:“到这里就可以,谢谢你。”她想,大概要看着她等他进门了,东堂晴海“任务”才算完成吧?

  东堂晴海却点个头,说:“那好,明天下午再来接你。”

  “等等──”江曼光连忙叫住他。他转身过来,等着。黑暗中,他静静回头,一霎时竟彷如一格缓慢的电影镜头,有一种动荡人心的意象,江曼光不禁怔了一下。

  她所个头,甩掉那些纷乱的思绪,说:“今天谢谢你──不,我的意思是,谢谢你送我回来,谢谢你这些天费了那么多时间……不过,这件事一开始就错了,应该到此为止。我会向东堂先生解释的──当然,我更必须向你道歉。”

  一番话她说得语无论次,东堂晴海却只是看着她不动,也不表示什么。忽然问说:“你喜欢舞乐、能剧、歌舞伎吗?”

  江曼光愣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摇头说:“不,一点也不喜欢。”

  “为什么?”东堂晴海口气很平静地问。

  江曼光被问住,答不出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是一情绪,不一事要理由。

  东堂晴海看着她,仍用平静的口吻,说:“明天下午我来接你。”那平静相对也是一种决定。

  他的态度让人无法预料,江曼光愣了好一会,才恍然过来,对着他的背影喊说:“我不喜欢相扑、歌舞伎──我什么什么都不喜欢!”

  那个背影没回头,也没有任何迟疑,越去越远,仿佛有一种决意。

  夜色降临大地,覆盖在她身上。寒带的夜,是那么黑,无边无尽,她彷如站在宇宙的边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东堂光一激动地叫着,简直歇斯底里,不相信地瞪着闷葫芦般的江曼光。

  一得知这件事,他就火速赶来了,除了不相信,还是不相信,非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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