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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星野!”唐志摩用力踹开门。柳星野缩在窗子下,神情恍惚,一直喃喃念着:“她知道了……她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你何必这么折磨自己!你这样折磨自己,莎顺也不会觉得高兴,只会让她难过而已!”

  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失去光彩的眼,空洞的表情──怎样一个形销骨立可以了得!

  那个性格、魅力无边、神采飞扬的万人迷柳星野到哪里去了?

  “星野!”唐志摩内心的震撼简直无法诉说。他不知道柳星野竟然爱得这么强烈,爱到这种不惜一切的地步。失去了易莎顺,他根本了无生趣,一点也不珍惜自已。

  他一直以为,对易莎顺来说,柳星野是天、是地、是一切;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对柳星野而言,易莎顺何尝不是天,不是地,不是所有的一切和世界?

  “星野,你放心,莎顺一定会回来!”

  他深深的祈祷,事情会照他的期望而变转。

  他只能祈祷了,现在的他,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地方。

  灯没有亮,屋子当然是暗的,他摸黑到客厅,重重摔在沙发上。黑,最适合他现在的处境;暗,最适合他此刻的心情。

  “志摩……”沙发末端后,突然传来一声幽幽像叹息的声音,显得很疲倦。

  唐志摩跳起来,打开电灯。

  “不要开灯!”那声音叫起来,同时用手挡着脸。

  但唐志摩不听她的,走到沙发末尾来,坐在地上。看着她,固执地看着。

  易莎顺的样子比柳星野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槽糕,头发都打结了,衣服也皱得不象话,脸上、手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

  “你这几天都是怎么过的?”那张清澈的脸,枯槁没有神采,无邪的眼底盛满疲惫愁郁。

  “在街上到处游荡。饿了就喝水,晚上困了就睡在公园或是车站。反正我甚么都不在乎了,还在乎会变成甚么样!”说得很豁然,但他看得清豁然背后的哀伤。

  “你这样,星野会担心。你不知道,你不见了以后,他疯狂地到处找你,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不理睬。”

  他边说边注视她,看她忧结盈胸地展不开眉头。

  她不说话,沉默了很久。太久了,让他疑惑起她到底在斟酌甚么。但她没有,她只是沉默,眉头依旧不展地紧紧锁着。

  “志摩,”她轻抬头,终于开口。“我问你,你一定要真实回答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你不是已经明白了?”

  “我想听你亲口说。是真的吗?”

  “真的。”他毫不犹豫的点头。

  “那──那──”

  他知道她要确定甚么,看她一眼,从工作室取出一卷带子,打开放影玑,上好带说:“这是刚剪接好的,你想确定、知道的都在里头。”

  屏幕是一片黑暗,闪着冷森的刀光,和欣杀的喝响。

  这场戏,当时她没在场的这第十三场戏,已经过大幅度的增修,已不是原来剧本呈现的摸瑚、不明白。暗巷的过去,从她记忆深潭,随着此时屏幕上的厮杀,一处处的鲜活清晰起来。

  她清楚地“看见”她父亲怎么扑在那个少年身上,她怎么哭怎么叫他都不应;她清晰的“感觉”到,那个少年怎么扑在她身上,她怎么哭怎么叫他都不应──

  “够了!”够了!她不想再看下去了!

  时常在她记忆的黑暗里闪烁的,原来是刀光的明辉;时常扑向她记忆暗潭深处的黑影──原来──原来是她苦苦狂恋的那个人。

  那道深切入肤、椎骨刺心的长疤、永远也抹除不了的加蛇随形的伤痛印记,原来──原来是为了她──

  一定很痛吧?她掩面哭起来。

  “你为甚么要这样做?揭开这一切对你有甚么意义?”

  “我希望能为你们寻辟新的起点。”唐志摩诚恳地低诉。“星野一直无法突破过去那段黑暗的心茧,不敢放胆去爱你;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一切,更怕你知道所有的事后离开他,甚至恨他。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将是他永世无法超生的地狱。”

  “看他为情苦,见你为情憔悴,我希望我能为你们做点甚么。这出戏是我的赌注,赌你们对彼此痴心感情有多浓。星野的反应你也看到了,他几乎要承受不住;但我一再逼他,逼迫他面临黑暗的地狱。”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你应该明白,他为甚么将你丢在寄宿学校不顾,为甚么疏远着你,不敢面对你。你的感恩对他来说是痛苦的负担;他不敢爱你,忽视自己的情感。当然,他更不敢面对你的感情。如果你知道他是害死你父亲的凶手,毁了你幸福家庭的罪人,你会如何呢?──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问题。但事情总要解决的,更何况当年发生那件事,他根本无能为力,是命运错弄的关系!”

  “可是,我父亲毕竟是因为他而死的!如果不是他──”这是易莎顺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了。”唐志摩的声音显得深沉哀伤忧郁。“你为甚么不想想他舍命救你的那时刻?他存心把欠你们的命还给你──事实上,那一刀,几乎要了他的命,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又捡回这条命。伤愈后的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们母女;你母亲死了,他内疚不已,认为是他造成的。好不容易,他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你──你忘了他当时的眼泪了吗?”

  当时,他是以怎么样的心情流下那些泪的?记忆是那么缥缈,那温触的泪,如今仍炽热的熨烫着她的心房。

  “他这一生从没有完整过,但他却无怨无尤。你曾说过,你是他的负担──一点也没错!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苦,因为对他来说,那是甜蜜的负担。他爱你的心,你看得比谁都清楚,何须再由我说!莎顺,如果你无法看清这一点,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

  唐志摩摇摇头,制止她说出任何话。她现在情绪激动,只是感情用事,徒呼奈何。

  “电话是我打的,莎顺。”他最后坦白说:“我告诉记者事情的始末。这是我最后一招险棋。但他们做得太过分了,让你受到伤害,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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