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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我只是笑。没有回答。

  “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两个礼拜后就要大学联考,你在这时候问我这个问题,你说,我会怎么回答?”我反问她,含糊过去。

  “的确,好像问得有些不合时宜。”

  我看看时间,起身说:“我该走了,不能再陪你。”

  “我也该回去练琴,我们一起走。”

  她把没吃完的薯条连同垃圾丟进垃圾桶,收拾着餐盘,和我并肩离开。注视她做这些事的同时,我才讶异发现,明娟也有着一双修长的弹琴的手;因为一直靠得太近,以前我一直没注意到。我低头反观自己,依然一双粗糙的手。

  “怎么了?”她看我平摊双手,恍惚地望着,有些奇怪。

  “没甚么。”思绪再徘徊,只是空怔忡。

  我打算回家沖个澡后,这个下午把全六册的国文重新复习一遍;晚上睡觉前,再頌背一篇短篇的英文范文。

  胸前的那道缺口疼裂得像刀割,悄悄在淌血。为止痛,灌进一墙遗忘的水泥,填封缺口。

  “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春山是爱笑,明天我的路更远……”不!我不能再读诗!

  我的路在明天。我是那上京应考的书生。

  从地球到月球,恆永的,那般遥遥的距离。

  我希望一切该发生的,都在瞬间出现,一场仪式就完成。然后,所有的相遇与别离,不复在记忆上演。

  为此,我求。但上天总是听不见我的祈求。

  离演奏会开始还有十五分钟,音乐厅门前,乐迷陸续进场。我躲在廊柱后,暗暗将自己隐藏;明娟站在门口,不时朝两边眺望,满蓄着等待的神情。她母亲对她招手,催着她进场,她摆个手,要他们先进去,她自己还耐心地在门口等待。

  我看着明娟等待;看着他们走进音乐厅。就在临进去时,连明彥忽然回头漫望向这方的黑暗。我躲退入更里的黑暗。和冰冷的水泥紧靠。

  开场前五分钟,明娟引颈再往厅外望了一眼,不得不放弃,身影慢慢消失在厅门后;音乐厅外已没有任何人在徘徊,我从廊柱后走出来,在演奏会开始前一剎间悄悄进场。

  前排那个贵賓席的位子空着。我悄悄落座在后排边一处一个黑暗不受注意的角落。两张入场卷,一个空缺着的贵賓席,同化在角落里这黑暗的隐蔽的心。

  灯光暗昏下来,聚光灯集亮在舞台。一身黑灰的江潮远,自帘幕后缓步出现。隔得太远,我仅能看见两个依稀模糊的身影;穿过人影的重叠,恍恍褪回最初的从前。

  琴声乍响,一点点悲涼,我所不知不解不懂的曲目。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他所在的舞台,永远是遥不及的高塔禁地。心才沉澱,意外的,甚至教人错愕不及、不解的。琴音转潟出稍有熟悉的旋律──萧邦的“别离曲”,祭一段过去。

  演奏会至此将结束。最后一个休止,掌声如预期地热烈响起。我静静流下泪。江边潮远。台上挥手谢幕的他,隔望起来,依旧是那么遥远。

  喝采声久久不断不歇,但下到后台的他,一直未再出现。台下的人终也死心,慢慢散逸。夹杂在散场的人潮中,我心底是那般地渴望再见到他一眼,看看他依旧。

  我守在厅外,捡个角落暗自等待,角声寒,夜闌珊。

  良久良久,我以为我是否错过,江潮远终于在人群的蔟拥下出现;身边伴着明娟、明彥、明娟父母和姨丈夫妇,还有他正对着她笑的宋佳琪,以及一大群我陌生的人。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人群中那幀依然熟悉的身影,彷彿是我印象的昨日。不再重提──但锁在我心房最深最底层的,原来是这样的梦!

  多少事,欲说还休。他们甜蜜欢欣的背影,显照着我苍涼依旧的影子。

  我以为总该是会遗忘──谁道曾经滄海,却便是一生一世?

  滚滚红尘,那最初,便就成了唯一的记忆?

  我静静又流下泪,在风吹过。

  相忆或遗忘,都是艰难。

  晓风干,泪痕残,欲箋心事独倚斜闌──所有的心事,还是难。

  过两天,考完最后一堂科目,一切便告结束。我重重吐了口气,走出考场。

  考场外,英语小组的同学正等着我,身旁一个气宇张扬的男孩,看见我出来,先就笑起来。

  “沉若水!”她挥手叫住我,厚重一个背包。她跟我同个考场,很容易就找到我。

  我等她走近。

  “考我怎么样?”她问。

  我微微耸个肩。反问她:“你呢?精神这么好,应该考得不错吧?”

  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指指身旁的男孩说:“陈冠辉,X中毕业的。你应该看过这个名字才对,那封信就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我蹙一下眉。想起来了。那封我始终不曾拆开的浅蓝色信箋。

  我望一眼那男孩。明星高中毕业的学生,分外有一分张扬的气质,很一副理所当然。

  他走到我面前。“你好。常听李玉菁提起你,说你英文很行,一直很想认识你!”

  “你好。”我礼貌点个头。

  “你有空吗?我请你跟李玉菁喝个饮料,大家聊聊天,做个朋友。”他很主动,毫不靦腆。

  “谢谢。不过,我还有点事情──”我婉言相拒。

  李玉菁在一旁鼓譟,说:“一起来嘛!沉若水。才刚考完试,好好玩它天,放松一下心情。”

  陈冠辉向前一步,再次相邀。“请你务必赏光,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

  左右为难之际,竟见连明彥大步朝这里走过来。他本来就长得明亮光采,这一竟然,彷彿黑暗中见着了光。

  “考完了?”他径自向我走来。

  “明彥?”我好生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知道──”轻轻摇摇头,表示我的料想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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