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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妈不是存心的,她只是积蓄了满腔的因疲惫引起的情绪无法宣泄,而随便找个名目发洩而已。妈是矛盾的;她没受过甚么教育,生活的智力开发并没有甚么知识性的成长,无法明白和理解何谓的“生活规划”、何谓的“人生前程”。她希望我学得一技之长,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必像她活我那么辛苦,工作得那么劳累;可是另一方面,她却又矛盾得否定知识的力量,觉得光是会念书是无法饱肚的。

  她浮沉的,一直是最原始、最物质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成了最重要的事,是一切前提;所谓的艺术和音乐,和我们这样的家庭,是极不相称的。

  “好了!快去睡觉!”妈按按太阳穴,青筋暴凸布满掌背的粗糙双手,在在说明了生活的困难。

  我无言地望着妈的背影,起身关掉电灯。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潮远……那离我,是多么遥远的世界!

  妈三岁的时候,被窮困的母家卖给了人家当养女。养父家也窮,妈十二岁便出来当童工,养活养父母;以后捡破烂、卖鱼卖菜卖水果,到工地挑磚挑水泥等,各种劳力的工作都做过。十九岁时,养父母过世,趁热孝时,母家的人赶紧为她找了个人家;结婚不到两年,丈夫便因病过世,接着,第二任丈夫也因病亡故。人家便说,妈天生命硬,专门克夫克子。

  三十二岁那一年,妈嫁给了爸爸;爸是建筑工地的工人,靠着出卖劳力过活。两个人都没受过甚么教育,不识任何教育文明;同甘共苦,一起在社会的最低层浮沉。

  每天早上,爸带着妈妈到河畔的桥下等候,等着各个工头赐派工作,逡巡在各个建筑工地。爸扛着鋼筋,卖力工作;妈便挑着磚头,和拌着水泥。生活,是只求一口温饱。

  命运总是喜爱跟窮苦的人们开玩笑。三十四岁时,妈怀了个男婴在腹中夭折;直到四十岁那年才生下我。七年后,爸在工地意外死掉。没有保险理赔,仅一点象征性的末抚卹金,那么賤的一条命!

  然后,就换了我跟着妈在河畔的桥下等候;换我跟着妈在各个建筑工地逡巡。

  河面吹着的风,随着季节的变更,常有着不同的温度和拂触。冬天的风,常是刺骨寒凍的,肌肤会受不住凸起一粒一粒的疙瘩,且打由心脏里头泛出一股战慄。夏日的风,则是带着黏闷的气息,沾上了就彷彿脱不了身似的,被围困在一团燥热的窒息里。春天和秋季,涼风的吹拂相异不大;差别的是,一个渐趨薰暖,一个日变刺寒。

  生活对我们来说,还是只求一日温饱。

  各人头顶一片天。天空的那颜色,便是我们宿命的颜色──延绵不完的忧愁;每每仰头,我便觉得自己要被融进这苍穹里,和它同化成一色,埋葬在忧郁里头。

  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一片天空,生和灭,都不是我自己所能決择;朝霞或暮靄,也不是我我自己所能握。我只能仰头,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糟透了的世界。

  春江花潮,恆古洪荒。

  那离我,是多么遥远的世界。

  一个,我永远也无法体切踏着的世界,遥遥地与我隔着光年的距离,无边虛幻底梦境。

  “若水!”

  连明娟坐在靠窗的位置那边,殷勤地对我招手。我避开几个双手捧着薯条炸鸡汉堡包和汽水的学生,朝她走去。

  “对不起,来晚了。你等了很久了吗?”刚坐定,我就忙不迭地道歉。这个时间,到哪全是人潮;车多人也多,移动缓慢,总无法完全照自己的要求掌握住时刻。

  “还好。我也才刚到不久。”明娟圆圆的脸,挂着她一向正字标记的甜笑。“你要吃甚么?汉堡包还是炸鸡?我去买──”她桌上已先有了一堆薯条和炸鸡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我比个手势。妈上回给我的钱,还剩了一些;我买了一包小薯条和小杯的汽水。

  快餐店里到处都是人。窗明几净;阳光从西楼的天处斜斜地洒进来,临窗的每一个人,周身彷彿都耀了一层金光。

  “怎么突然找我出来?有甚么事吗?”我把薯条和汽水端到桌上,挪开窗边的书包,交换了个位置,和明娟面对坐着。

  “想你啊!”明娟半嘟着嘴,稍带埋怨。“你这个无情的傢伙!都不来找我。从开学到现在,我们都还没见过面哪!”

  “我是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情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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