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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这个──你拿着。”他给了我一张记着地址的纸条。“下次到这里来。”

  他看出了我的自卑,看出了我在人群之前、在宋佳琪面前的自惭形穢,虽然他甚么都没有说。

  我摇头。“你不必对我这么好,我们并没有……”

  我想说“我们并没有甚么关系”,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亲戚,甚至还谈不上相识,他不必、也没有理由义务安慰我的伤口。

  “你是我的小小朋友。”他将纸条塞进我手里。“一定要来。我会等你。”

  小小朋友?

  是因为年纪吗?因为他的人生,是我人生的两个重叠?

  是的,他一直是这样地看我。

  他并没有想得太多,并不知道,十五岁的我也有着青春的爱念思愁;他没有想到,情之所钟和年龄立场是无关的;他也没想到,这样的我,会因为那个江潮,对他一念成痴而情氐执着。听过了那个最初最美的海潮声,我的心弦便不再为任何人扣动。

  这些,他统统没想到。他当然不会想到,在他眼中,我是那么微小。他一直是那样看着我;我只是他小小的朋友。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以甚么样的心情看着他。

  我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关于我的心情,难难难。

  第三章

  秋尽月亏。随季节的褪逝,关于月的美丽神话和传说,也渐渐被遗忘,寂寞地不再被提起。

  虽然他说他会等我,可是我始终没有应诺过。

  我没去,他也不会找,我跟他之间的相识就只到这样的界线。

  这段日子,我很努力地念书,比以前更拚命地用功;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能否改变我的未来,但我只能这样做。我把所有的时间精神都放在书本上,当同学流连在电影院快餐店、迷恋偶像明星、追风逐月、大把大把地在各个街道角落洒落他们的青春欢笑时,我固定在家里和学校之间的路徘徊,默背着一个个陌生的英语单字和狄克生片语。偶尔,有那么失神的时候,那几句诗句会突然在我脑海中浮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每每叫我怔住,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

  日子在吃饭、睡觉、唸书和不预期的恍惚怔忡中自被打发,遗忘掉很多事。仰头、低头,我面对的,依旧是一个糟透的世界。

  我跟妈,一如以往,过着恆常的生活。

  “若水,动作快一点!我快赶不及上工了。”星期天上午,妈准备到工地上工。我手忙脚乱裝着便当,急得满头大汗。

  妈穿戴好了准备出门。我连忙将便当用布包好,扎实地绑个结,递给她。说:“妈,真的不必我也跟着去吗?两个人一起做,速度比较快──”

  妈在工地挑磚,一天的工资是固定的,我跟着去上工,假使没有额外算工钱,有我帮着,妈的工作量也会減轻。只是在现实利益上面,算不上投资报酬率。

  “免了!你那点力你能干甚么?工头若不给算工钱,还不是在做白工!”两个人做工一份工钱,妈觉得不划算。

  “可是──”

  “甚么可是!你留在家里把那些衣服洗洗,才比较实在。”妈把便当放在塑胶袋里拎着,戴上斗笠。

  我看好走出巷口。而后在门口站了一会,正打算进屋子洗衣服,意外看见明娟从巷子另一头走过来。

  “若水!”她很高兴,挥着手跑到我身旁。“幸好遇见你!你家实在有点不好找。”

  “你怎么突然──”我觉得困窘。倒不是怕被她知道家里的寒酸,而是没预期,內心一下着了慌。

  明娟本来就知道家里的情況,我也没瞒过她,但如此突然,不免让我手足无措。她一下子帖靠得太近,太接近我的真实。

  “来看你啊!好久没见面了。”她眼里脸庞满满是笑,有些俏皮。“我怕你会跟着你妈出门工作,太晚来就碰不到,所以一早就跑来。”她探头张望一下。“你妈呢?”

  “她去工作了。”我把门推开些。“要不要进来?我正打算去洗衣服。”

  房里的阴暗显然让她不适应。到了厨房后头,半透明塑胶搭建的顶棚透下些明亮;重新见了光,她才像是又活现过来。

  “对不起,没甚么可以招待你。”我搬个小板凳让她坐着。

  “没关系,不必跟我客气。”

  我将衣服丟进洗衣机,余下几件较为脏污厚重的用洗衣粉浸泡在水盘里,用手清洗。洗衣机太老旧了,负荷不了这么多衣量。

  “若水!”明娟将手肘放在膝蓋上,托着下巴,看着我搓着一手的泡沫。昏昏的天光,将她的脸晕上一层暧昧的模糊。“听我表姐说,江潮远主动找你,教你弹鋼琴?”

  感觉已是很久很远的事了,我早要将它忘记,偏偏又再重提起,惹我怔忡。

  “不是那样的。”我专心搓洗衣服。“只是有一次,我碰巧在街上遇到江先生,随便谈了一些。他问我喜不喜欢鋼琴──事情就是那样。就那么一次而已。你表姐大概还误会了。其实,我只是好奇,再说,学琴这种事,是要有些天赋的;而且,这时候才开始学琴,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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