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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自此以后,他的心里便像有什么在萌发滋长,开始许是怕欺君之罪,不得不刻意将她放在心头,可渐渐地,他真的开始怀念起那桃花的幽香,那幽香里邂逅的少女——她是否已变了模样?她已长成了怎样的窈窕佳人?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期待遇想,直到这些散落的心思都逐渐连成了乐曲,唱响在心头,让他分辨出了曲中真意……于是他开始想寻觅,可是却身不由己,因为那时他意外失明,整整九个月,他都在黑暗中徘徊,虽然有太医精心治疗,却还是难见光明。他心里清楚这一定是在朝堂上丢了面子的尚书派人所为,而且有一天一个女子来到了他的府第——“解药和药方在我这里。”他看不见,只听到她的嗓音,却觉毛骨惊然。好狠毒的一家,竟想用这样的方式逼他就范,“我不要。”他冷然开口。

  “那你就真瞎了,别的药即使治得了标,也治不了根。”他记得那女子这样说,也记得自己冰冷依旧,“我甘愿。”

  “果真有那女子吗?”

  ”当然,”

  “那就等你找到她的时候,带来让我死心吧。”他听到那女子脚步远去,抛下一句、“或许到那时,我就会把解药给你:你也心甘,我也情愿”

  身旁的人儿嘤咛一声,拉回沉浸在回忆中的旷之云。他睁眼俯瞰,见名枕秋不知何时醒来,正张著双迷蒙的水眸凝望于他,他笑了笑,“还要听吗?”

  名枕秋脸一红,敢情他一直都在说啊。她早已枕著他睡著。梦里她又看见广爹娘和妹妹,他们的身影却像泡影空花一样冉冉淡去,留在她脑中的只剩下往事淡远、如梦似烟,还有耳边模模糊糊的似有柔情低语,计她决心与旧梦告别。

  “听啊,”她忙点头,给他一个聆听的保证。

  于是他微笑著诉说:“后来幸好有个大医献上了一个祖传的方子,治愈了他的眼睛,可那颗复明的心却不再平静——他要报仇,不仅为自己的眼睛,也为自己被污辱了多次的尊严。”他顿了顿,看向她,她不自觉地一震,眼中却已少了灼热的快意恩仇,多的是关切。

  “朝中本就明争暗斗,少年深知其中纠葛,于是花费了数年光阴等待,终于瞅准了机会,扳倒了尚书。”其中多少勾心斗角,他已不愿再提。即使他没有直接上折,他也做了许多推波助澜之事,况且还有最后的一语定局。

  “弹劾的折子递到了皇上那里,罪证确凿,只是尚书毕竟在朝多年,怎样定罪,皇上仍有犹豫。‘力保’与‘严办’的两方在上书房里争吵无休,最后,皇上让他们统统退下,独留下了少年一人。少年一直都没吭声,皇上也没直接问他的意见,只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叫他随意念些诗词安神。于是少年便拿起本唐诗,一首首地读著,直到读到白乐天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皇上睁开眼来,看了少年一眼,问道:‘这是你的意思?’少年点了点头。皇上沉吟了一会,又让他继续,但少年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因为皇上已经明白这首诗是他故意提前念出的。果然不久,皇上便下了旨意一一严办。”

  一语定生死——真正高明的复仇方式,可为何复仇成功的人却将此作为抹不掉的追悔?想到曾经的无尽梦魇,名枕秋已能隐约理解。

  “旨意一下,尚书府无数人头落地。”旷之云不觉改变了人称,“抄家那天,我也去了,原本以为大仇得报会舒心畅快,却未料越往里走,心却越沉。当我看到繁华尽毁,满府狼藉,还有站在这狼藉中惟一神色自若的女子,没等她开口,我便已知道她就是那个以解药相挟的人。‘你报了仇了?’她问我,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显然并不需要我的答案,又道:‘我就要随女眷发配关外了,你就是再想找解药,也永远别想找著我了。大家现在两讫。’我心一惊,却见她回眸望向府里远远的一片火光,听她背著我幽幽道:‘为什么那林子里的人不是我?’我这才看清起火的正是那一片桃林,而这样一个我本该痛恨的女子,却在我身旁不停地流泪……不久以后,我便借故离开了京城……”

  离京的时候黄叶漫天,他逃避了将至的初雪,因他知道那片洁白掩不住这刺痛的经历,反能照出他的狭隘——他冷然于官场污浊,到头来,自己却做得更绝!走前,他悄悄前往了已经破败的尚书府邸,看著那一地焦木,不禁想起了曾经的春花,想起了他的旧梦——他的旧梦是否也已随著这场心火湮灭?

  于是,他决心开始寻梦,他打听到当初的戏班散在了江南,于是他走进了这片烟雨迷蒙,也走进了她与仇恨的纠缠……名枕秋沉吟在他的“故事”中,“她是真心的——所以你后悔了?”一片真心却换来家破人亡,即使是那女子手段卑劣在先,这冤冤相报的结果也太可怕!心里一阵紧缩,不禁想到了自己,若自己当真一意孤行,这名府又将是怎样的结局?她当真忍心去伤害这府中众人?且不说当名老爷端起杯子时她的彻骨心颤,就说今日卿儿的落水也让她悔得肝肠寸断——原来仇恨当真是刀,血流到头,终是两败俱伤!

  “你吃醋了?”他问。

  名枕秋淡淡道:“别打岔了,我已经想通,不会再自己折磨自己了。”知道他是怕勾起她难过,所以故作轻松,于是她直言相告,更聪明地避开了他的问题。

  听她终于肯放下往事,首次吐露过去的他也绽放出了微笑。为何苍茫世间,偏偏是彼此能互相吸引?是不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她拥有著坎坷命运练就的冷然无波,而他,则摘不下笑看风云的邪魅面具,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却同样的冷漠看著世间万物,任凭温柔旧梦淹没在时光河川。千唤,而无一回。

  也许,原因其实很简单——仅仅是因为沉在深处的那颗真心,已经太久无人温存。于是,盈握她手,“那就好。所以,不要再犯与我一样的错误。”

  泪水又一次盈满了眼底,望著这个用自己的伤垫她的伤,用自己的痛盛她的痛的男子,她又怎能不用力地点头,漾出一抹清淡的笑花——这是她此刻最好的回报——用她的笑换他的笑……初现的晨光丝丝撒进屋内,像是茧蛹抽出的丝线,穿过万丈红尘,越过瀚海沧桑,串坠著尘缘,只待蝴蝶羽儿而出……

  秋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随著赈粮一案的折子递往京城,灵州便黑云压城,尤其是名府,更是山雨欲来,彷彿一切都只待尘埃落定。

  全城惟独陈墨霖情绪高涨。办了这样的大案非但扬眉吐气,甚至震动朝野,仿佛已能看到将来的锦绣前程,欢欣鼓舞之余,只等朝廷钦差早些来到,让他再著手大于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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