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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他手指的地方,青石地面上,怵目惊心的鲜红的血迹,那样多的血,要多深的伤口才会流这么多血?

  宝钩心头剧痛,别人再说什么,她都已听不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突如其来,狠狠地把她按倒在地。

  “主子,你怎么样?好些没有?”须白眉站在床边,看着黑奴又一次换了一条白巾,案上的一盘清水已经被血色染得通红。

  汲黯闭目摇头,没有开口。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额际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因为失血过多,双唇甚是干裂。

  “姒儿,给主子倒些水来。”顾百寿回首吩咐女儿。

  “是。”顾姒原本有些出神,听了父亲的话忙去倒了杯茶,送到汲黯唇边。汲黯并不睁眼,喝了几口,便摇头不要了。

  “怎么会伤成这样?”看他如此憔悴,顾姒心中难受,眼眶变得红红的。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顾百寿瞪了女儿一眼,怒道:“若不是你那日自己假装被劫走,主子能被那丫头下毒么?全是那日残留的毒素作怪,主子真气不稳,才会被那小小的一刀就逼得血脉逆流,弄到现下,咳!”

  顾姒低了头,满脸愧色。当日因为嫉恨宝钩在汲黯心中地位特殊,才故意在汲黯闭关那日自己假装被劫,料到宝钩自会回去求救。本想让她被汲黯骂一顿,却没想到汲黯会因此走火入魔,被宝钩下了毒。到头来,反倒是自己害了汲黯。

  “却也不能全怪姒儿。”须白眉劝道,“谁也料想不到那丫头能害主子走火入魔,更想不到百里长青如此狠毒,竟然在自己的徒弟身上下了‘散气散’现在想起来,这一招甚是高明,宝钩本身全无内力,‘散气散’对她自是全然无害。”

  “散气散”是一种激动真气的药物,并非毒药,寻常人吃了它也只当吃了碗芝麻糊。但若是功力修为极深的高手,吃了它便如吃了穿肠毒药。“散气散”会在体内鼓动真气倒流,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若非汲黯自己修得龟息大法,且是医术高明,此刻只怕早已不在人世。

  “别再说了,”汲黯闭着眼睛,疲惫地说,他人虽然无力,眉间却隐隐含了怒色,“你们都出去。”

  见他不快,须白眉急忙闭了口。几个人却不愿离开,都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他。

  黑奴再换了条白巾,血终于止住了,他替汲黯裹好伤,站起身退了一步。

  “我——没关系了,你们别去找宝钩的麻烦。”汲黯抬手按住一阵阵昏眩的前额,轻声道:“你们都去吧,都——”话未说完,便没了声息,那只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主子!”须白眉大惊,抢上前把了半天脉,皱着眉向顾百寿道:“元气受损过度,晕过去了。‘九命九转丹’,你那里还有没有?”

  顾百寿摇头,“日前配的,都给主子了。”

  须白眉向黑奴道:“快去药房拿来。”

  黑奴比了几个手势,黯然神伤。

  “总有一日,我要亲手杀了那个妖精!”须白眉怒道。

  顾百寿受命长年为汲黯炼药,这“九命九转丹”十余年才得开一次炉,开炉也才九颗,固本培元功效非常,就是濒死之人也能缓得一口气——汲黯竟然尽数给了宝钩。

  “世间自有痴儿女,一片痴心只化灰。”顾姒走到床边跪下,用一块干净的白巾拭去他额际的汗珠,悄声道:“爹,须伯伯,你们都先出去吧。有什么事等黯醒了再说,你们再闹下去,他还能养伤么?”

  木格窗内,湘帘低垂。

  此刻夜色浓重,百里府连庭前梳翎的仙鹤都已睡着了。四周寂无声息,天地万物如同回到混沌之初,静谧温柔。

  蓦地,湘帘内响起连串低微的呻吟,紧接着便是急促的喘息——似乎有人从噩梦中惊醒。

  宝钩怔怔地倚在床头,满身的冷汗浸透了轻软的衣袍。她拉起褪了一半的绣被,紧紧地裹住自己犹在颤抖的身子。

  她看到他了,看到他浑身是血,僵直地站在她面前,俊美温柔的脸上全是冰冷的麻木。只有那双眼睛是活生生的,含着那样多的情绪:怜惜,灰心,悲哀,痛楚,憎恨……那样深刻地看着她,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眼神,跟她把那一刀刺进他的胸膛时一模一样的眼神,她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

  还有她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的那样多的血,他怎会流那么多血?他会死吗?他若死了——

  她该怎么办?

  疯狂汹涌的泪冲出眼眶,宝钩紧紧地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咬得那样用力,清楚地感觉到嘴里一阵阵抽搐似的疼痛。但这些痛,跟她心里的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整整一个月了!

  她得不到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连他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晓。她不能问,也不敢问,师父也好,师兄们也好,在她面前都绝口不提他一个字。

  于是任由自己夜夜从噩梦中惊醒,夜夜在心底呼唤他的名字。

  汲黯——

  就算他打残了十二少也好,就算他伤了天津渡二十余条人命也好,就算他真的只把她当做手中的一枚可以任意利用的棋子也好……她都是那样地想他。她不能与他长相厮守,但至少该让她知道他存在于这个世上,在这个世上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就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吗?

  为什么朝廷会有这么多纷争,为什么他会是她的敌人?

  门外响起沉重的敲门声,“宝钩,起来了么?”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夜过去了。

  宝钩急忙擦干眼泪,“起来了!是十七哥吗?”

  “是我。”十七少在门外应了一声,又道:“师父今日便要起程去湘王府,师兄弟们都要跟着,你一个人留在府里不安全,师父命你跟我们一块儿走。”

  “哦,好。”宝钩拢了拢头发,疾步走到镜前。镜中人容色憔悴,眼睛肿肿的明显是哭过的。她无意多作掩饰,简单地梳洗后,穿上件暗紫色的衣裙到正气堂与大伙儿会面。

  正气堂里聚集了十余位师兄弟,连久未露面的十二少都来了,僵硬地躺在躺椅里,百里长青正向他低声嘱咐着什么。见宝钩进来,抬首道:“你起来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宝钩勉强地一笑,“昨夜做了梦,没睡好。”

  百里长青还未开口,一边的十二少已抢先发话:“那是!宝妹妹怎会睡得好?离了九公子温暖的怀抱,宝妹妹多半是夜夜无眠吧?不过宝妹妹,你也是运气不好,怎么偏偏就爱上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呢?此刻他的骨头只怕都朽了,难为你一片痴心……”

  “老十二!”百里长青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出声喝止。

  全身的血色都像被抽去了一般,宝钩顿时变得面白如纸,下意识地握紧微微发疼的胸口,颤声道:“十二少,你说什么?你说他,汲黯他——已经死了?”

  她不恨十二少,不怪他对她冷嘲热讽,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罪无可恕,更何况因为极黯而永远站不起来的十二少呢?只是汲黯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死的人啊!

  十二少哼了一声,便不理她,转脸命那两名抬椅的青衣弟子抬他回房。

  “十二少!”宝钩情不自禁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恳切地说:“告诉我!”

  “宝妹妹,”十二少冷酷地笑着问,“你一定要知道?”

  宝钩急忙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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