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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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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目前的高度位在三万五千英尺高空。 夜间飞行。 云层在机腹下方,窗外黑茫茫一片。 然而,就在十分钟之前,几近圆满的月曾在机窗外昙花一现。 那时,黑云表面闪闪发亮,如抹过一层奶油霜,在墨黑与银白的渐层云间,有宝蓝色的光束透出。 这一趟,从亚洲海岛的大都市直飞北欧城市,是汪美晴升上座舱长后的首次飞行。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她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几番拼搏终于考进“环球幸福航空公司”(Global Happiness Airlines),接受为期长达五个月的职前训练和机上实习,从一枚菜鸟小空服员开始做起。 “环球幸福航空”是一家隶属于意大利的公司,国际航空代表号为GH,因为是外商公司,起薪和福利都比台湾自家的航空公司来得优渥,汪美晴飞了三年后,顺利升级为资深空服员。 根据以前“传承”下来的经验,空勤飞满三年后,通常会出现一波离职潮。 与汪美晴同期的华籍空服员共有三十八位,离职潮一到,嫁人的嫁人、生孩子的生孩子,要不然就是出国进修、转换人生跑道,再不然就是存了点钱,有了些进货门路,干脆自己创业当老板,结果三十八位同期离职一大半。 汪美晴留下来了。 空勤薪资除基本底薪外,还有外站津贴、飞行时薪,如果每月的飞行时数超过基本时数,多出来的时数还会以双倍时薪计算,有时机上免税品卖得吓吓叫,公司也会拨红利下来,以汪美晴区区一张大学外文系文凭,一出社会、毫无工作经验就能拿到这么高的薪资,要她离职不容易,毕竟啊,她就是靠着这一份薪水,在父母亲双双因意外过世后,供大弟和两个双胞胎妹妹读完大学的,几年下来,还私下帮他们各存了一小笔创业基金。 再说了,她除了长相恬静,天生的“长女情结”总让她很习惯照顾身旁的人,EQ无敌高,既刻苦又耐劳,这种在机上“送往迎来”的工作确实颇适合她,既然做得好好的,就更没有离职的理由了。 她想,她应该会成为所谓的“万年空姐”,一直服务、一直服务,直到退休。 在她成为资深社员之后的三年,GH为拓展欧亚航线,在台湾开始大规模招考空地勤,汪美晴被自己那一Team的座舱长姊姊推荐上去,兼任教官,和其它几位高层选出的学长、学姊一起负责台湾Base的新人职训。 到今年,她的飞行已堂堂迈入第七个年头,公司在春天时候升了一小批人,她是其中一个。 升上新职位,尽管仍在机上服务,业务内容与之前却大不相同。于是,她整个春天的飞行都在“On Job Training”,在飞机上重新实习,一趟又一趟,由每一趟带队飞行的资深座舱长学长姊们,领着她摸熟工作程序。 而今天这一趟,她终于能独当一面,领着自己的小团队飞欧洲大长班。 上半夜的飞行相当安稳,气流稳定,少有摇晃。 机舱内的状况也算平静,只有几件小事—— 第一次供餐前,经济舱有两位客人因抢用洗手间而起口角,情况已安抚下来;商务舱有个吨位比大相扑手朝青龙还庞大的美国籍乘客,因座位过小、安全带太短而闹脾气,负责该舱等的空服员也已做好处理,打了报告过来;至于今天的头等舱,来了一位在GH里出了名的丹麦籍“奥客先生”。 “奥客先生”嘴角喜欢往下,鼻孔习惯朝上,看起来约五十岁,但欧美人常常“老起来放”,说不定他实际年龄要比外表更年轻一些。 看着出发前从地勤那边拿到的旅客资料,汪美晴嘴角微翘。“奥客先生”的名字被地勤人员用红笔狠狠圈画出来,旁边写着血红的“Caution”,后面加画两个用力到快要把纸张戳破的惊叹号,想必这位仁兄在地上划位、寄运行李时,八成已闹过一小场了吧。 登机后,这位仁兄确实没给空服人员好脸色看。 对付这种人,汪美晴这些年也累积了不少经验,有锻炼过,心理素质强韧,不怕受伤。反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每种工作都有它辛苦的地方,尤其是她这种服务业。为了香喷喷的“五斗米”,她折腰折得很心甘情愿,在能忍受的范围内尽可能满足对方的要求,只要别太超过,能忍则忍。 她的眸光在十二位头等舱旅客的座位名单上继续游移。 座位表上面按着贵宾的划位印出姓氏,目的是为了方便空服员作“byname”的服务,汪美晴下意识搜寻,最后淡淡定在左侧最后面的那个奇怪姓氏上。 Mr. Afulen。 阿夫兰先生。 他是被地勤人员从经济舱升等上来的旅客。 与他同行的有一对矮壮的老夫妇,还有一双年纪约十一、二岁的小姊弟,一行五个人全被升等到头等舱。 老夫妇和小姊弟同姓,应该是一家人,而且黄皮肤偏褐色、头发浓黑、单眼皮,眼睛细细长长的,有着很明显的亚洲血统。她适才查过手边资料,他们五人等这班班机降落哥本哈根之后还需转机,目的地是格陵兰。 格陵兰呢! 以外形来看,老夫妇和小姊弟应该很有可能是因纽特人(Inuit),也就是所谓的爱斯基摩人。 至于这位阿夫兰先生,他也是褐肤黑发,也带着明显的亚洲人血统,但他身材过分高大,褐色皮肤看起来并非天生如此,更有可能是因为长久曝晒在阳光底下所造成的。 他是混血儿。 只是,他究竟混过哪些血统,她一时间无法断定。汪美晴盯着他不同于老夫妇和小姊弟的姓氏,猜测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脑海中浮现他那张面庞。 其实从一开始登机,她就注意到他了。 当时,她领着两名空服员站在机门口迎宾,他走在几个西装笔挺的商务人士后面,身高鹤立鸡群也就算了,等他走近,她才看清楚他的穿着——旧皮衣、旧皮裤、旧皮带、旧皮靴,内搭的深色格纹棉质衬衫微敞,露出一小片看起来硬邦邦的古铜色胸肌。 穿在他身上的那些“皮”深浅不一,半点也不光鲜亮丽,都是有些历史的旧东西了,但保养得还不错,有些玩意儿值就值在那股旧旧老老的气味。他很适合那身打扮,粗犷、原始、落拓,感觉并不刻意,而是随随便便就穿出独属的味道,总之,很有型。 趁着供餐之前的一小段空档,身为座舱长的她一一跟十二位贵宾打了招呼,老夫妇和小姊弟仅能用几个简单的英文单字、外加比手画脚和大大的微笑沟通,阿夫兰先生则完全面无表情。 她脸上挂着专业微笑,用训练得宜的轻柔嗓音说:“阿夫兰先生您好,欢迎您搭乘GH950班机,我是您这趟飞行的座舱长,我叫桑妮(Sunny)。”指指别在左胸上的小名牌。“稍后我们会提供餐饮,饮料种类和菜单已经备妥放在您前面的椅袋里,提供您参考,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您不要客气,随时让我们知道。” 阿夫兰先生没动静。 他死死望着她,放她在那里演独角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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