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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三天后,老太爷情况忽地急转直下,昏沉沉,气若游丝,还发着高烧,游家的秀大爷紧急召回珍二爷。

  两日后的傍晚,老太爷突然退烧,精神大好,认得出人了,游家大爷和二爷陪在老人家身边,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

  是夜,亥时将至,老太爷嘴角噙笑,称说累了、想睡了,他躺落,沉沉睡去,未再醒觉……

  灵堂设在游家自宅的堂上大厅。

  这些天,前来吊唁的各路商行、商会人士多如过江之卿,需要安排的内务也多出好几箩筐,幸得府内大管事德叔帮忙处理,禾良才不至于慌了手脚。

  给老太爷长眠的那块风水宝地,游岩秀早就请人看好,而且整地整得漂漂亮亮,前几日已让工匠们过去做最后的收尾。

  生老病死本属常情,能为老人家做的事似乎也都做了,祖孙之情已然圆满,游岩秀内心并不悲痛,只是难掩浓浓怅惘。

  堂上的诵经声邈邈杳杳地传进清冷的“上颐园”里。

  游大爷一身葛麻白衣坐在松厅里,他上身前倾,两肘抵在大腿上,十指分别压在两边额角,垂目,眉间烙着淡纹,轻布郁色。

  有人找到他了,跨进松厅,缓缓走到他面前。

  游大爷听到脚步声却动也未动。

  直到那人离他好近,他头顶才微微往前抵,抵在那人腰腹上,两手扶着那人的腰,他蹭着,然后慢慢抬起脸,先深深吸口气,然后又沉沉吐息。

  “禾良,爷爷说,你很好,你会照顾好我的。”

  “秀爷……”禾良轻抚他的头,心房泛疼。

  她的这位爷啊,适才在堂上大厅尚能面容平静地与几位前来捻香吊唁的商家说话谈事,此时却独自一个蜷在这儿,坐在老太爷平时最爱的位置,眉宇间情感尽露。

  “禾良,爷爷还说,我也很好,你陪着我,我也一定会照顾好你的。”近来略显瘦的俊脸仍旧好看,因为消瘦,更添颓靡之色,他杏目懒懒一湛,竟要勾人魂似的。“我告诉咱们家老太爷,我说,我和禾良只差没斩鸡头、喝血酒,其实早立了誓,就当一辈子顾来顾去的夫妻,老太爷听了呵呵大笑。”

  禾良也笑了,唇弯弯,微露齿,软软小手捧着他的脸。

  “禾良……”低唤一声,他蓦地抱紧她的腰,把她夹在两腿之间,好似恨不得融进她血肉里,变成她真真实实的一部分。

  对于游大爷突如其来的此等举措,禾良太熟悉了。

  她没说话,仅搂着他的头,两人抱在一起好半晌,感觉着彼此的心跳和呼息吐纳。有件事一直搁在禾良心里,特别是上回她“离家出走”后平安归来,更加发觉,非得好好面对此事不行了。

  她早想跟他谈,又担心他孩子气的大爷脾性一掀,不愿谈,只会冲着她嚷嚷:“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叹气,她咬咬唇,还是叹气。

  “禾良想说什么?”他察觉到她的迟疑,微微推开她,仰望她温驯眉眸。

  四目交接,沉静了会儿,禾良终是启唇,语音如梦,低幽徐柔。

  “我想说,世间事……本就无常,喜怒哀乐,忧欢祸福,我盼着与秀爷之间的夫妻情缘能长长久久,便如同咱们说的那样,顾来顾去,顾一辈子,没有生离,更没有死别……”略顿,她嘴角微勾,指尖抚过他眼角极淡的细纹。“我知道这不可能,即便活着的时候不分离,人最后终归一死,谁也避免不了。”

  游岩秀眼神定定然,要看进她神魂里似的,他沉肃专注,听着她。

  “秀爷……”禾良徐笑,表情益发柔软。“如果哪天我先走,不能继续顾着你,没能陪你到最后,你——”

  “我跟着你。”堵断她的话,他语气平静。

  禾良心口一震,眸心颤了颤。

  跟着她干什么?

  ……陪她死吗?!

  她瞪着他。“……你、你不能这样!”

  “我跟着你。”他神情未变,眉尖动都不动。

  没其他话了,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就这么一句,力道却猛得教人心痛。

  禾良很痛,胸口痛得快要炸开似的,泪水倏地涌出,那样的痛却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甜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多希望能与秀爷一块儿变老,变成老公公和老婆婆,也多么希望她与他真是鸳鸯蝴蝶命,生不离,老来伴,然后死能相随。然而,世间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啊!他这么狠,连命也想自个儿掌控?

  我跟着你。

  他这脾性……真要她放不下心吗?

  见她哭,游岩秀叹了口气,将她抱到膝上搂着。

  眼眶也微微发热了,他倾身凑唇,在她耳畔低哑地说:“禾良,我就是无赖,就要不讲理,就要你这么牵挂着,放不下心、放不下我。”

  禾良掉着泪,扑进他怀里,双手牢牢攀着他的颈,心里火热又疼痛。

  她认了。

  遇上他,有理说不清,不认都不行。

  将来的事,该如何就如何吧,他要跟着她,那、那她就努力把自己活到七老八十,让他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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