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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大军屯的将军府仅是座两进的简朴宅子,前头有个小型演武场和院子,正厅堂常用来办公,后头也就三间屋子与一个不算大的天井。

  他走到娘亲暂居的那间屋子,两扇门敞着,一幕厚帘子打下,他在门外唤了声,听到娘亲回应才掀帘踏入。

  北地春时虽至,但对于出身南方、且长年在南边生活的娘亲而言,聂行俨就怕老人家受寒着凉,于是早令人备着炭盆与暖手火炉过来,并已吩咐下去,明日让屯堡里的牙婆带几名手脚俐落的丫头过来,给老王妃挑选合意的婢子。

  此时老王妃指尖暖得润红,正坐在窗下捻着针,穿针引线为他缝补衣物,午后清光透进,将她头上与鬓边已显的银霜照得清清楚楚。

  聂行俨走近,撩袍直挺挺跪下。“娘亲……”

  老王妃将针线篮子往茶几上一搁,笑着看他。“我儿两道眉生得英挺好看,却快拧成麻花了,你是在大阳那儿没讨到什么好,来我这儿诉苦吗?”

  他俊面一热,没料到老人家会调侃他。

  老王妃爱怜地摸摸他越发峻毅的脸。“同你说真的,娘真的没受苦,即便惊着了,也是有惊无险。”她将他拉起,要他坐下,聂行俨遵母命照做了。

  老王妃继而又道——

  “那一日府中大乱,那些黑衣蒙面人想活捉我,自不会取我性命,但对咱们府里人下手可毫不留情,若非大阳带着她的大鹰赶到啊,听说那头名叫老大的大鹰,是你帮她救得的?”

  聂行俨点头应声,遂将当年之事简略说明。

  “原来你跟她的缘分起得那么早啊。”老王妃颔首微笑。“总之全赖大阳救命,娘身边两个一等丫头的命才能保住,之后又全靠她的江湖友人相帮,多次避开不明人士的追击,直到帝京局势稳下,北境这儿亦传出大捷消息,追在后头的那些人也才撤去。”

  “孩儿不孝。”聂行俨端坐着,敛目垂首。

  “我儿很好,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聂行俨抬起眉眼,有些怔忡。“娘……”

  老王妃眨眨眸,灵动眉目显出难得的俏皮样儿。“大阳睡了?”

  “唔……是。”话题陡转,他不禁又愣了愣。

  老王妃点点头。“如此甚好,也该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了。自带上我,她就没一日安眠,那孩子在我面前就一副‘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的潇洒模样,沿途尽带着我去看稀奇有趣的事物,有人追踪在后,她不欲我知,但她那夜里惊梦的样子,我怎会不知她内心忧惧,是担心无法护我周全才致那般。”

  聂行俨厘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了。

  想了想,他静沉出声:“孩儿定会好好答谢她的。”

  老王妃听着竟乐呵呵笑出声——

  “咱也跟大阳提过,说定然要好好谢她,你可知大阳她怎么答?”略顿,擦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她说啊,她都被你收了,收得可谓彻彻底底,而她也没想放你逃离她的手掌心,既然女子与男子要一辈子搅缠一气,那不是夫与妻,又是什么?既视你为夫君,自要好生仔细地侍奉我这个婆母,带着我玩,领着我一块儿混,那是天经地义。”

  ……没错。

  很像那枚绝世混蛋会说的话。

  聂行俨想着、暗骂着,胸中却越来越烫,呼出的气息都较寻常热上好几分。

  他表情变得柔和,嘴角渗软,禁不住往上翘,纠结的眉峰不自觉平整了,颊上飘来两团赭云……他不知自己发傻,不知自己在笑,但身为娘亲的老王妃将他瞧得真真的,心里是暖着也疼着的。

  她已好久没见过他这般表情。

  毫无防备,朴拙真诚如稚子,如幼时刚学会走路的他……

  孩子仿佛一下子就长成眼前这模样,高大精壮,肩背一挺,敌寇莫进,能为黎民百姓挡苦阻厄。

  身为娘亲,不能对上苍抑或对他再多要求什么了,这么、这么好的孩子啊,她多想他有个知心、贴心的人儿相伴,不再孤身只影,人生道路上不再仅是国事、战事、刀光与血影。

  “你俩就好好在一块儿吧,我这婆母是认了大阳了,往后你若在大阳那儿讨不了好,也别来跟我诉苦,娘亲是护着你,一辈子护你,但女人家也着实不易啊,同为女人,咱还是会疼惜大阳多些,没法子的,你就好自为之吧。”

  踏出娘亲暂居的屋子,聂行俨脑热面红的症状犹未褪尽。

  北境大捷,战事虽休但军务骤然倍增,且布在前线的大军尚未重新安排调度,总之事赶着事,虽已将不少军务分交几位得力副将照看,可十万铁骑不能一日无首,犹须他亲临方能镇住场面。

  该要让劳心劳力的人儿安眠才是,但明日一早就要回前线,却着实难忍。既然难以忍受,欸,只好拖得晚晚才进屋。

  已近午夜子时,大将军王爷在处理过杂七杂八的公务后,将就着在井边冲洗一通,浑身泛着湿气走回屋中。

  里屋榻上,蜷踞在他被窝里的人儿一动也不动,都睡足了五个时辰还不醒。

  他有些担心地走近去看,在榻边落坐,以掌探触她的额温与颈温。

  丽扬先是拉住他,一双柔荑将那只大手包覆,带进被窝子里。

  “怎么这么凉?”她低语,刚睡醒的神态在幽微烛光中格外朦胧。

  闻言,聂行俨就想抽回手,但她不肯,干脆抱着他一只小臂蜷伏,五指与他交握搁在胸前,一下子已让他的肤温升高。

  聂行俨遂上了榻,侧躺在她身后,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里。

  手指被她轻扳着玩,她微丰的唇珠落在他指腹薄茧上。

  他挲抚她的唇,轻哑低柔的女子嗓声自那唇间逸出——

  “你离开谷村那日所问所说的,我全想过,仔细想过了……你问,有别的女子喜爱你,我就不喜爱你吗?你还说,那一路往北过着相濡以沫的日子,是把我当成妻子,而你是我的丈夫……你早有那样的心思,所以救我出陀离王廷回雪峰地底洞,你才会变得……变得这样又那样的……我却都不知,你一下子说了好多,我、我当下来不及细想,我那时也有话要说,但你不肯听……不肯再听……”

  这只小话唠每次话一多,总教人挑不到话中重点。

  她不可能不喜爱他!聂行俨内心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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