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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眼睛刺疼刺疼,沉香强忍着不要泪珠掉下。大爷不爱她哭,她已学会不在人前落泪……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缓和胸臆间酸楚的闷痛。对,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丫头,任主子高兴搓圆揉扁,她不该在乎什么,她已无话可说。

  有人进房,碧灵枢抬头一看,简直是见到了救星。他气急败坏地嚷着,“我的茴香儿你去哪里?我找你一早上了!沉香来跟你抢饭碗,再不机灵点,你得回家吃自个儿去了!”

  “二爷、您有手有脚的.您就自己擦把脸梳洗梳洗,还要人家拧着毛巾送到面前吗?您睡得这样迟,茴香再不去厨房留点吃的,连早饭也没着落!”在四个丫头里,属茴香年纪最轻,个头虽娇小,一张嘴厉害得紧,平时让碧灵枢“包庇”过头,对他的态度难免失了分寸。

  “那……有着落吗?”不提便算了,一说到早膳,他肚子适时地打着响鼓。

  “这不是替您端来了吗!”茴香没好气地说,边将托盘里的清粥小菜摆上。“我重新把粥热过,怕不够烫,又怕糊掉,专心顾着火候,才会花这么久的时问,您还怪茴香乱跑。”

  “唉唉,我不是这个意思,唉唉……”反正今天是他的煞日,说什么都错,还是乖乖地吃东西吧。挟了一箸酿脆爪往嘴里塞,他喀喀地咬得出声,边赞着,“嗯,这瓜酿得真爽口哩!”接着,喝了大口粥,又埋头进攻其他的菜,吃得唏哩呼噜的,倒把沉香忘在一旁。

  “沉香姐,大清早就见你忙,也没瞧你吃什么,你也坐下来一同吃吧?”茴香将另一副碗筷放在她前头,语调转柔劝诱着,与方才的神态真是天壤之别。

  在碧灵枢这里没啥主仆之分,少爷与丫头同一桌用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不饿……”沉香呢喃一声,两眼望着桌上的菜发愣。她听话地不随身伺候,心却无法依归,仍绕在碧素问身上,想着大爷也还未用膳,谁会替他煮茶醒脑、收拾床铺和换洗的衣物?

  “唉,别愁眉不展的,大爷作这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待在这边美得很哩,茴香儿跟你作伴罗!”茴香扯着她的袖,安慰道。

  这时,塞着满口莱的碧灵枢头也不抬,含糊地插上一句,“要不……咱们交换丫头,沉香待在这里,大哥那边就麻烦茴香儿照顾了。”

  “我哪儿也不去!”茴香拔尖喊着,挑高两道柳眉,眼睛睁得亮大。大爷脾气也是古怪,冷冷淡淡的,只有沉香姐猜得出他在想些啥儿;她在二爷这里吃香喝辣,才不去挨罪哩。

  “别担心,二爷。”沉香努力想牵动嘴唇,想笑得轻快,“没事的……一切都会习惯,没事的……”如同一身病痛,捱过了,就习以为常。

  不再说什么,端起架上的脸盆,她略显匆促地转身往门外去了。心神不定的她差点儿让阶梯绊倒,踉跄了一下,她脚步更快,急急地跑开了。

  她不让谁瞧见现在的模样……表相的平静已荡然无存,直觉得眼眶热得难受,好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她不要在人前哭泣呵!

  然而,回廊转角处,碧素问凝视着她,目光带着点清冷和巫局,静默地追随她的身影,尽管她低垂颈项,依旧捕捉到莲白颊上的泪珠,和她咬住唇,不泄漏哭声的样儿……

  一句叹启逸出,冷幽的眼合了又启,望向她消失的拱门处。

  他知道,这一切都将习惯……而成自然。

  自医堂交由三娘掌管后,碧烟渚才算不负神医之名,真正悬壶济世,老神医脾气古怪得紧,以往是登渚求之不可得,而现在三娘将医学开放,应用所长。

  这几日,不知怎地,上渚求医的人增多不少,梢公来往两边渡头,小舟次次是人满为患,有些大户人家干脆将舟只整个租下,以供己用。

  除照料大爷起居外,平常时候,沉香不是整理药圃便是在医堂帮忙抓药、煮药。现在大爷不需要她了,二爷也有自己的丫头,这一时间,她仿佛无所依从,每天往药圃三、四回,其余时候就待在医堂,一有活儿她便抢着做,真的未再踏入碧素问居所半步。她还是沉静如往,但眉梢儿处,有掩盖不过的失魂与憔悴。

  已至未时,上午的诊病稍告段落,三娘洗净双手,正准备吃些东西果腹,她那爱黏人的麝香丫头早捧着膳食等在一旁,嘴角唠叨,“小姐,不是麝香说您,替人医病是好事没错,但也毋需这般拚命,三餐都迟了,要不是我紧盯着,您早不记得这民生大事。没见多少银子进帐,倒贴的却有不少,看人家穷苦没钱出诊金,您索性连药材都免费奉送了。唉唉唉,划不来,划不来啊……”

  三娘任丫头念去,反正愈搭理愈扯不清。她睨了自己的小丫头一眼,边撩干手,眼睛飘向沉香。但见她安静地低垂小脸,将晒干的鹿茸用药斩刀切成薄片,动作轻缓而机械化,把整根鹿茸慢慢推进斩刀内。

  太过沉静了,无声到让人遗忘的地步……很快的,三娘察觉出沉香的精神恍惚。无所知觉地,她持着的那根鹿茸已至尽头,手指却未移开,而药斩刀正朝着她的五指剁下——

  “沉香!你做什么!?”

  “啊!”

  三娘及时的惊喊震醒了沉香,她放开鹿茸,食指儿刺痛了一下,还是让药斩刀割到,所幸伤口不大。她握着自己的手,就怔怔地看着。

  “刚才好可怕啊!你神思跑哪儿去了?多亏小姐这一喊……吓死人啦!”麝香丢下饭菜跑向她,用干净的白布替她裹住伤口,压着她的肩膀要她坐下。

  三娘走近她,关心地问:“沉香,你精神好恍惚啊。”

  “这情形,可不止今日了。”霍香在里头听见,掀开布帘子揉身出来,“煮茶让茶水烫伤,不小心摔碎碗碟,收拾时还让碎片给割伤;作帐不是算盘打乱,就是填错了日期……”她顿了顿,望着沉香忽地叹了口气,“都是作人家的丫头,你在意这许多,又有什么好处?”

  三娘当然也猜得出端倪,只是没想到大哥作出这决定,会给沉香带来如此剧烈的冲击。瞧那张透白脸蛋,原就毫无血色,双目中竟感觉不出一丝生气,超然得令人心悸。

  “不都是为了大爷!跟随这么多个年头,忽地要把人摆脱掉,只抛下一句话,像丢样没价值的东西一般,也不体会人家的感受。他扪心自问,去哪儿找沉香这般好的丫头?”麝香敢怒敢言,反正大爷又不在现场,说个畅快亦无妨。

  心隐隐约约的痛,一抽一抽地疼着,恍然记起,她忘了煎药自服。两日、三日,抑或更多时候?她记不得了。

  久违的症状在慢慢苏醒,明白自己该照着老方子抓帖药,得把痛压下,不能任那微微刺觉胡天胡地的蔓延,但明白归明白,她并不在意,合着眼咬唇忍下,却觉得心头的苦闷较之肉体痛楚,要更沉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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