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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进去瞧瞧吧,你肯去,祥兰儿心里肯定快活,人一快活,身体也就转好了。”年永春沉静道,朝月形拱门步近。

  年永劲不发一语,峻颊微显狼狈,今晚月华溶溶,月光下,他的神情无所遁形。

  见他旋身欲走,年永春不由得叹气。

  “永劲,别对不起祥兰儿。”

  那阴郁的灰影一顿,半转过身,两道目光深沉难解。

  “对不起她的人是你。”

  “我?”年永春愕然。

  “是。”年永劲语气哑而严峻,正抑制着怒火,不敢在这清静的夜中放纵。“你一走就是十年,把祥兰儿丢在这里,她、她……寻常姑娘在她这个年岁早已嫁作人妇,生儿育女,偏偏她得苦等一桩婚约,白白蹉跎青春,你对不住她。”

  天地良心啊!

  年永春朗眉挑高,再次叹气,大大地叹气。

  “永劲,祥兰儿许的是‘年家太极’第十九代掌门,从头到尾跟我半点关系也扯不上,她心早在你身上,苦等着一桩婚约,便是为你;白白蹉跎青春,那也是为你,旁人瞧得透彻,就你一个不能明白吗?”

  年永劲身躯一震,气息更是粗嗄,瞳底窜出火焰。

  年永春继而又道——

  “当初离家是为了成全你相祥兰儿,今时再返开封,一样是为了你们两人,那姚家姑娘的求亲闹得满城风雨,别瞧祥兰儿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她心里闷得很。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朝夕相处,你对祥兰儿果真无一丝男女情怀吗?硬把她推给旁人,你才开心快活吗?要你真允了姚娇娇的求亲,那不只对不住祥兰儿,也对不住你自个儿。”

  “我……”他头有些晕,脑中爆开点点火花,左胸一抽一抽的,紧了又松,松了后扯得更紧,宽额不知觉间渗出薄汗。

  他对她,果真无一丝男女情怀吗?

  一时间,他回答不出,却明白心里是怜惜她的,从那诡异的厌恶到如今真心的怜惜,怜她眼盲,怜她柔弱,怜她自幼父母双亡,忘不了她喃喃对他说过——

  我想……你终究胜过我的,你还有爹爹和阿娘把你放在心上,我打小就没见过我爹娘,想梦见他们,却总想象不出他们该有的模样……

  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小姑娘,脸容如雪,两边发髻上的缎带随风轻扬,稚嫩语调中却带着淡淡忧伤……

  头一甩,他费力地宁定心神。

  年永春素袖轻拂,受不住他的沉默,又道:“我话尽于此,你仔细斟酌了,倘若最后你仍要辜负祥兰儿的情意,教她伤心难受,你心里头踏实,别人也拿你没奈何。”向来,他性情温朗斯文,又敬年永劲是族兄、是年家的大爷,态度虽亲,却总带着三分恭敬,这还是头一回将话说得如此气闷。

  丢下话,他掉头便走,素衫一忽儿已消失在回廊转角。

  年永劲依然静立,心思浮游。他再次将视线投注于那泛出光的纸窗上,月脂将他的轮廓软化了,那内敛的眉眼朦朦胧胧,似有深意。

  §第九章 石中自有幽兰香

  “年家太极”老太爷的寿辰已过去将近一个月。

  前些日子在开封城西外河道上所发生的几起血案已有着落,据官府与“年家太极”几位江湖上的朋友得到的消息,作案的是江苏太湖一带的河寇贼帮。

  因凤聚来此次领着海宁凤家的族众前来开封拜寿,参加“年家太极”掌门的正名大会,将女儿凤宁芙也一块儿携来。十多年前,凤家在海宁的宗亲会被倭寇和海贼联手来犯后,家传藏宝图的秘密在凤宁芙身上的消息不径而走,自此后患无穷,而那批太湖帮的河寇潜入开封,为的也是劫人。

  年家对于此事早有防范,与官府和河道上的船家合作,耐心布署,终于擒住大批贼人,过程还算顺利,只是姚家的娇娇姑娘为救凤宁芙而遭了殃,一张俏脸在遭挟持时教歹人划过一刀,害得参与擒拿行动的年永澜心疼焦急,抱着受伤的姚家姑娘往年家的“泽铎药堂”风也似的飞奔,至此,也教明眼人瞧出那其中的暧昧情愫。

  很显然,这位姚家姑娘当初求亲求错了对象,一颗芳心不知何时早系在年家的永澜师傅身上,跟年家大爷可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了。

  至于年永劲,他心中其实挺郁闷的。

  许多话在他脑里转了又转、想了又想,欲对凤祥兰说个清楚明白,但河道血案待解、种种计画的布署,再有年家其它事务缠身,这些日子,他想寻着清静空闲的时候同她说话,怎么也不可得。

  他和她的事拖得越久,他竟越是瞻怯,挤在胸口的感情宛如一块重石,没处宣泄,反压得自个儿狂躁难持。

  这一日,开封城外春草漫香,河道上几处货船装卸处人声吆喝,船工们打着赤膊,在肩上垫着厚布,正努力地搬运货物。

  沿着河道而去,河两旁有岸,岸上有堤,堤足以坚固石块所造,约及成人腰高,这座石堤才动工不久,完成尚不到五分之一。另外,在河道转弯处,还得施行截弯取直的工程,在几处河面较窄的段落另辟支道、清理水底淤泥。

  这些筑堤、修整和疏浚的动作,受惠的自然是地方居民,因此除大批受雇于官府的工人外,许多开封城内、城外的百姓一得空,也加入防汛工程。

  年永劲刚与两位治水师傅说过话,他对防汛之务原懂得不多,这些年多有接触,投注心力,如今也颇为专精。

  此时——

  “哎呀呀,是年家大爷呀,真是对不住,咱儿没留神,弄脏您的袍子啦!”一名清理河底淤积的年轻小伙子挥力过猛,把一铲子烂泥全挥到年永劲的灰袍上。

  “无妨。”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反正他身上的袍子早已脏污,前一块、后一片地印着泥,不差这一铲,就连紫靴也变泥靴了。

  “哎呀呀,咱儿真不是故意的。”

  他还是摇头,撩起衫摆塞进腰间,打算和众人一块儿搬石挑土。

  听见骚动,乡亲们跟着调过视线,见是年永劲,好几名百姓不禁对着那“肇事者”连珠炮似的轰起来——

  “哇啊!你没长眼呀?!竟把烂泥堆到年家大爷身上,咱儿上回不小心也堆过一次,到现下还难过得紧,内疚得不得了,你、你你这么干,是存心要刮咱儿老脸吗?”

  “呜……不敢呀……”

  另一名乡亲也道:“还说?!上回咱儿人在堤上,年家大爷就站在下端,一个没留神,咱儿把一筐土全落在他身上啦,弄得他登时灰头土脸,呜呜……实在过意不去,害得咱儿连作好几晚恶梦,你这臭小子,你、你你好样儿的,故意要勾起咱儿的罪恶感吗?!”

  “呜……没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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