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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直到妻子身影消失在山径的那一头,他才重重抹了把脸,拖着无比沉重的脚步回到屋里。

  方桌上有三菜一汤,分量足够,且菜都是热的,盛汤的陶锅还搁在小火炉上冒白烟,装米饭的陶瓮则收在保温用的厚布罩内。

  这些天,妻子给他脸色看,明里、暗里喂他不少排头,但一日三餐偶尔外加夜宵则从未苛待过他,依旧热饭热菜热呼呼的汤,只是她不再餐餐陪他一块儿用。

  心里顿时既苦又甜、既酸又软,都分不清是何滋味。

  孟回与他的恩怨,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最终是要说的,但容他再斟酌。

  脱下薄袄子搁在椅上,他坐下添饭,刚挖两口就听到外头有动静。

  以为妻子去而复返,待凝神再听,不是!并非那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放下碗筷,他悄而无声挨近窗边,透过窗棂静觑。

  从他听到声音,又过了几个呼息,来人才出现在他眼界里。

  一抹颀长清影从山径那一头缓缓步近,当对方踏进竹篱围内的同时,孟冶已从窗后现身,目光如炬。

  “有事?”对峙片刻,他沉静吐语。

  “无事,就登不得阁下的三宝殿吗?”孟回似有若无扬笑。

  拿着小铲在药圃里东翻翻、西挖挖,也不是真要采药,只觉现下的她还没法子太心平气和与丈夫说话,既是如此,当避开为好。

  至于入夜上榻,反正是睡在一块儿罢了,用不着言语,即便她有几夜确实失眠,亦能静蜷不动假装入睡。

  这场战事,到底该如何收场?她苦恼。

  要她摸摸鼻子、放软认了,自个儿心里不依。

  若然想等到孟冶主动坦然,又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心疼也气恼,怀此般心绪已十多日,想要他多吃些苦头却又舍不得。矛盾。

  在药圃里摸了将近半个时辰,她挽着空空如也的小竹篮返家。

  八成……不,九成九……不!是十足真金,再如何思绪乱转,她绝都不会想到自家朴素洁净的小厅里,会出现那样一号人物……孟氏佳郎。

  孟回。

  他在隆冬里袭着一身藏青色裘袍,直溜溜的墨发绑作一束散在颈后,清俊落拓……然,教她双阵圆瞪、瞧得险些腿软的绝非他的美貌,而是他手中正抓着一件薄袄子,那张俊美无端的面庞深深埋进袄子里,再深深呼吸吐纳,一遍、两遍、三遍……她认得那件薄袄,是她学了大寨女人家的手艺后,亲手替丈夫缝制的。

  怎会……怎是……这样?;

  惊愕至极后,怒涛乍起。

  怒至极处后,脑中一片的白。

  忽而一缕思绪浮掠,她倏地抓紧,顺藤摸瓜般循一丝游思看清眼下之事,孟氏佳郎即将与姑娘家订亲,但他心中自藏“佳人”。

  禁忌。

  绝不能教谁知道。

  然太过喜爱,禁不住、断不了,干脆蔑视到底,永远跟对方站在对立位置。

  他欺负孟冶、想拿她让孟冶难堪,起因是他对孟冶……有情?!

  倘是如此,她更要忿忿不平。

  男人喜爱男人,在她被冥主大人“薰陶”过的眼界里,并不觉如何惊世骇俗,“玄冥教”里就她所知也有那么几对。

  重要的是——喜欢上了。

  虽有手足之名,到底无血缘羁绊,即便真为亲兄弟又如何?

  喜欢,便是喜欢罢了,既是心仪之人,合该珍之重之爱之,而非喜爱着又惧怕世俗眼光,畏首畏尾犹如鼠辈!

  不想受伤,所以弄伤对方以求自保!

  不愿秘密被窥探,所以轻蔑并恶待那个侵入心中的人!

  他这样到底算什么?!

  孟冶已是她霍清若罩的人,他哪里还有脸来觊觎?一切皆本能作祟,不知何时,发上那柄钗子竟握在手中了。

  钗子是丈夫亲手冶铜炼铁敲打出来的,玄色混过紫金,色泽古朴,钗上有缀饰,镶着一颗红石。石子还是丈夫无意间从河里拾来的,不知被一山清溪冲刷过多久岁月,也不知被如何打磨,石子已磨去所有棱角,外表如珠如玉,红纹似花,石内却是中空。

  中空方便藏物,她在石心里藏毒。

  她可以毒杀他于无形,不会牵扯到丈夫,她下毒之技是冥主大人亲传,能算好毒发时辰,或者半天,或者十天、半个月,届时他离开这儿远远的,突然暴毙,怪得了谁?谁也算不到她和孟冶头上。

  她想……想杀他……杀掉孟回……突然,一只粗砺大手打斜后方疾探而出,牢牢抓住她紧握红石钗子的手!

  她浑身厉震,喉中冲出短而促的惊喘。

  猛然侧眸,极近对上丈夫两道严厉泛寒的目光!

  他知道了!

  瞬间,这项认知如厉鞭一般狠狠扫中她,打得她连痛都呼不出。

  他知她暗黑心思。知她对孟回的算计。知道她,正要将算计彻底落实。

  他将她看清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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