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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见他宽袖湿透一大角,显然是被热水溅上!

  她大惊,哪还顾得上要不要接花巾这种事,快步过来,撩开他衣袖便看。

  手背已泛红了呀!

  捧着他的手,她略慌张地咽咽唾沬,没想太多已扶起他的手肘,拖着就往屋内去。

  “你……等等啊——那个,呃……”杵在篱笆门边的卓家小叔一下子也混乱了,见喊不住人家姑娘,他举脚亦要跟进。

  突地,那位被拖拉着走的白面公子回首。

  卓家小叔浑身骤凛,心脏怦地重跳。

  那、那人哪里是瞎的?”

  那双温温淡淡、瞧起来很无害的眼,这么回眸过来就是一记带寒眼刀啊!

  然后眼刀精准抵住他,然后……然后那人嘴角还翘翘的,甩眼刀还不忘笑,皮笑肉不笑,笑得人一股寒气从脚底冷起又直往头顶窜啊!

  进到小灶房,陆世平翻开储水缸子的木盖,用大葫芦飘舀起一大瓢清水,二话不说已将苗三爷发红的手直接压进瓢子里。小灶房小得可怜,只摆着一张小矮凳和矮桌,她扶他坐凳,又把瓜瓢搁在他膝上让他自个儿捧着。

  他水中的手动了动似要伸出,她用力按住他的腕。

  张嘴,欸,碍于情势没能凶出,只好一边凶凶地瞪他,再用动作很坚决地示意他手别乱动。

  苗沃萌垂目,墨睫似掩非掩,唇在笑。

  “婆婆,这伤没事,被热水溅上时是有些烫,不过现下没事的。都怪我自个儿莽撞,盲杖掉地上了,我弯身去检,没留神弄翻了茶,结果竹杯滚落地,我抓着杖子就想拾,那火炉子该是被我手中盲杖扫倒,也才砸了那口陶壶……累得婆婆这般忧心,怎好意思?”

  他最好是真知不好意思啦!

  怎喝个茶也能倒炉砸壶地烫伤自个儿?不让她省心就是了!

  他既出门就该多带几个家仆或婢子伺候啊!独自待在陌生所在,眼还看不见,倘是她、她真是大恶人,见猎心喜,恶意横生,瞧他怎么办!

  真是气急了,抿着嘴,眸里竟有些湿热。

  家里没备火伤药膏,她细想了想,便起身取下架上一只小陶罐。

  她蹲在他身边,拭尽他湿淋淋的手,跟着从陶罐中挖出些许薄荷露涂在他手背上。薄荷露的制法还是以前在苗家‘凤宝庄’时,卢婆婆教她的,夏天时候吃个几口,或调成薄荷水,极消暑。

  希望冰凉凉的感觉能快些渗进肤里,她微噘嘴朝他手背吹,一抬眉便见他离得过近的俊颜,玉容似染红云。她心头一颤,倏地起身。

  外头有人叫唤——

  “爷!三爷——三爷您在屋里吗?”

  那明快男嗓她略觉耳熟,不禁踌躇了,想避开,一时间却不知避往哪儿好。

  她似无头苍蝇在小灶房里来回踏了几次方步,银牙一咬决定先发制人。

  她正欲走出,外头那人已闯进,两人差点在灶房门边撞成一堆。

  “咦?你──唔!”

  陆世平是看也没看清来者何人,横竖先请对方噤声就是了。

  她又抬手去捂住那人的嘴,捂得严严实实,待定睛看清,眸心在眼底缩颤,像窜着两团小火。

  这人的眉目……她依稀记得的。是那日摇船送她去‘樨香渡’,后又接她返回原来渡头的那名年轻舟夫!他颇能聊,聊的事甚广,他的嗓声当时便觉似在何时听过……啊!她真记起了!他的脸、他的声音,在当年落雨的‘樨香渡’,他们近船邀相见时,他就立在他家主子身侧,他是那个名唤‘景顺’的家仆!

  所以那时抹黑了脸,摇船接送她,全是有意安排的了……

  至于是谁安排,欸,她不用猜也知。

  他既是贴心家仆,该也知道苗三爷最最不愿见的人便是她。

  想着,她手劲陡轻,一下子便撤手,眸子却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她太在意苗沃萌得知他口中的“婆婆”是谁,最后要闹得不欢而散,却未曾思及,景顺此时忽见她,表情为何不见惊愕。

  景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瞧出她该也认出他了,假咳两声才道:“那个,呃……咱瞧外面小院有些乱,爷连盲杖也落在那儿,心急了,所以才、才不请自入……”姑娘清眸犹落在他脸上,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仿佛一切随便他了,任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景顺手里紧握拾来的盲杖,吞吞口水。

  “其实,嗯……是说咱们家三爷的眼……呢!”眼珠子一溜,话便没了,因他家三爷搁在膝上的手突然收握成拳。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他闭嘴。

  唔,闭嘴就闭嘴。

  景顺不仅闭嘴,还有些窝囊又有些心虚地避开陆世平那两道眸光。

  “爷,船备好了,随时能走。”

  “嗯。”苗沃萌淡应,起身接过景顺递来的杖子,点着地一步步走出。

  出了屋后,他忽问景顺。

  “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

  “那小炉子和陶壶是我砸坏的,把钱赔给这位婆婆。”

  听到“婆婆”二字,景顺五官一揪,实不敢看向陆世平。明明有心‘做坏事”的不是他,他亦是受人支使,但要他这祥“光明正大”却也“偷偷摸摸”地过完这场戏,着实别扭至极啊!

  他被放出去学生意上的事还不足三年,他家温润如玉的三爷何时变得这般迂回机巧?呜,都跟大爷有得比了……

  他硬着头皮答话,乖乖把银钱掏出。

  陆世平从小灶间一路跟出,人就杵在屋门边听他们主仆说话,却见一块足可买下二、三十座小火炉和无数个陶壶的小银元递到她面前。

  脑子原就沉沉的不太好使,此时她只会愣看,最后仅低敛眉眸,并不取去。

  景顺眼珠子又瞟来瞟去,姑娘杵着装哑巴,他家三爷也杵着不说话,这、这是全来欺负他一个就对了!

  为求打破僵局,他只好挑软的柿子捏。

  他双手合十,把小银元都合在掌里,朝着不动不语的陆世平猛拜,拜过后,掌心一摊再举得高高的,就求她快快拿走银元。陆世平终还是收下钱。

  “爷,钱已赔给……呃……婆婆了。”景顺回禀。

  “嗯。”苗沃萌颔首。

  “多谢婆婆细心关照,晚辈该走了。”略顿,微笑再道:“往后若得空,晚辈会时不时过来探望婆婆,陪婆婆解闷。”

  陆世平一听,秀眸飞抬,内心一阵阵闹着。

  她想见他,想似今日这般能近近看他。

  但他不能再来,她没法再瞒下去。

  或者上船离开之后,景顺便会将这儿的事如实禀告,他得知是她,该也不会再踏上此地才是。但她想,他肯定要恼火,气两人无端端又遇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因她发火,她人可以避得远远的,无须承受。

  他旋身而去,一步步走出竹篱爸圈围的小院子。

  短短不出一个时辰,这矮屋小院里的事已惹得她一颗心起起伏伏数遍,平静心湖划开无数涟漪,荡开许许多多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捏在手中的小银元“喀”一声掉地了,她恍若未闻,眸光扫过这一目了然的小院……卓大娘来时,他就坐在竹桌那端徐徐啜茶;而卓家小叔过来时,他才刚又跟她讨过新茶,还慢慢喝着;但此时,那抹清俊尔雅的身影已然不见……

  她很想跟他说说话的,却一直认定他必然发怒,所以试也未试。

  她任他自言自语,却始终不敢回应一声,她何时变得这般胆小如鼠?

  往后可还有这祥的机会?

  似眼前迷雾乍然消散,她走出小院子,且越走越快,往渡头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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