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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没想到你尚能一心两用,专注替太老太爷修七巧盒之际,还能分神听我鼓琴、辨我琴心。”

  这话……她听不出底蕴。

  说是夸她嘛,不尽然;说是嘲弄她,也不完全是。

  她眉眸染着迷惑,他无法视之,薄唇却了然般勾了勾。

  “想从灶房院子转到‘松柏长青院’做事吗?”

  他问得突然,陆世平迷惘中更有迷惘,先是摇摇头,复才记起他瞧不见,遂答:“太老太爷问过,可……可奴婢自个儿不想。”

  “为何不想?”

  “奴婢已习惯灶房院子的活儿,跟灶房那儿的人处得也愉快,没打算挪窝。”主要是待在灶房做事,她多少能照料到他,帮他备食、备茶、烧水、煎药,他尽管无感,但她一切只求心安。

  “太老太爷要一个奴婢过去伺候,事先还得征询你意见,你不肯,他老人家真也不动。”略顿。“你倒也了得。”

  明明红泽尚染他的俊颜,羞意未褪尽,他主子的架子又端显出来了。

  原以为他会质问她有关琴曲的事,问她为何听得出又说得出那些东西,但他状若乱风过耳,半点没往心上去一般,直教她忐忑不已,然而现下……陆世平双腮微鼓,又气又莫可奈何,心想,他根本是因《繁花幻》琴曲之事对她恼羞成怒,才专往她身上挑刺。

  “三爷想罚奴婢,只管责罚好了,是奴婢口没遮拦,说了教爷不痛快的话。”

  他面上红潮似更深浓,眉却狠挑。“我说我不痛快吗?谁说要责罚你了?你不去‘松柏长青院’那很好,对太老太爷没什么非分之想,那更好,只是老人家着实太喜爱你,你要敢欺他、利用他,最终教他难过失望,待得那时,别怪苗家要对你做出些什么来!”

  听听、听听他这话说的……非分之想……非分之想?

  她听得都快晕了!

  真会气晕!

  假使她真有非分之想,也只会对他胡思乱想,对他……只对他……

  蓦然间,她气息一绷,察觉到内心可耻的念想。

  原来不仅是近君情怯,对自己坦承情怯之后,她竟贪了、胆大了。

  腾地浑身发烫,一股热气直往脑门冲,她鹅蛋脸热得几要冒烟,但胸臆间却涌出丝丝委屈,眼眶登吋泛酸。

  “听明白了吗?”苗沃萌长身转向她,问得沉肃。

  “听明白了……”她努力稳声。

  “听明白就好。”他语气又变得淡淡然。“去吧。”

  石林园中,温阳挟有寒风,吹过他的袍摆、袖底,亦拂过她的裙与袖,陆世平只觉一颗心也被吹得冰凉凉的。

  然,再委屈也怪不得他。她是明白的。

  对他而言,她原就来历不明、举止古怪,一番机缘下与太老太爷亲近了,他没将她扫地出门抑或整治她,仅口头上威吓,已算留了情面。

  有什么好气?

  光凭他当年守诺不追究,眼盲至今,他再辱她、欺负她,又有何可气?

  “三爷……”她嘶哑的喉儿慢慢挤出话。“奴婢想说……奴婢进‘凤宝庄’做事,为只为偿债,就盼这债能早日还完,奴婢也能早些回复自由之身,余下的事,奴婢真未多想的……三爷无须多虑。”

  他俊庞沉静,晦明莫辨,并不应声。

  “那……奴婢先回灶房院子了。”陆世平施过一礼,这才越过他、小跑穿过月洞门离开。

  透瘦的一柱太湖石峰下,苗沃萌宛若绝尘而独立。

  心思起转,脑中流淌的是她沙哑嗓声说解他指下《繁花幻》的那些话。

  他不足之处,自己心知肚明。

  但正如她所说,当琴心不明时,他能以高绝琴技压过一切,掩得干干净净,而这一次……仅这一次……他竟被听出!

  心口犹然颤栗,满涨的感觉一时未消,他不禁举袖揉了揉。

  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

  她听出他最狼狈的缺陷,一字一句说得坦白。

  她所道出的,确实是他想听的,尽管听得他满身热烫,窘态难掩,他内心波荡又有谁知?

  琴者,若能得一知音,今生足矣。

  他适才是否又欺得她忍气落泪?如那一日她两手新伤、立在廊桥上偷哭般?

  自眼盲以来,这是他头一回深觉懊恼——

  想看清一名女子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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