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雷恩那 > 梅香如故 | 上页 下页


  路望舒自认本性并非狠戾之人,但在宫中打滚这么多年,从一个任人差遣打骂的小童监爬升到今日足以操控内外廷的地位,狠戾之名早烙印在他身上。

  盛朝内廷设有十二监,有司礼监、内官监、尚膳监、尚衣监等等,各监各司其职,他正是这十二监的总领事提督太监,不仅司礼监锦衣卫听命于他,更因深受少年皇帝所信赖,委以重任,历代以来直属君王、负责密探事务的暗卫亦归他所管。

  论武艺,他算不上顶尖,但论心计筹谋,他实有颠覆朝野之能耐,这些年,朝堂上那些所谓的士大夫们参他、骂他的折子多到能堆成山,没碍着他的,他懒得理会、尽可放过,但那些没长眼挡他道的,以怨报怨方为正理,他并不介意双手沾染血腥。

  他绝非坏人,只是一个想在这飘散腐朽气味的宫中,让自己过得舒心些的人罢了,想看看拿到一手烂牌的他,最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起来。”声音难辨喜怒,他举步便走,把两个小的留在原地。

  路望舒一脚才跨出明堂内院的葫芦型拱门,一名模样清秀的少年太监朝他大步而来,恭敬一礼。

  “师父……”袁一兴今夜负责议事书房留守,应是得知内院这儿有状况才匆匆过来,见路望舒这一身齐整,向来机灵的他不禁推敲问:“师父这是要出宫……跑马?”

  路望舒嘴角微抿,步伐未停,“出宫走走。”

  已过而立之年,按理早该广收徒儿以防老,然路望舒眼界甚高,内廷每年新进的童监、少侍何其多,眼下也仅收了袁一兴这个大徒弟。

  “那徒儿立刻唤人为您备马,再派几名司礼监锦衣卫跟上……”见师父抬手表示拒绝,袁一兴的话音陡止,似觉得不妥又道:“要不,兴儿陪师父您出宫走走?”

  “不必跟来。”

  路望舒语调并不严厉,但威压无形,话一出口就让袁一兴乖乖定在原地,只敢目送着他走远。

  ***

  官拜正一品内廷总领事提督太监,路望舒在宫外除了有圣上恩赐的私人宅第外,在宫内亦有独属于他的大院落。

  不过当初他所求的宫内院落求得有些妙。

  按理,皇上都大袖一挥由着他随便挑选了,任谁都知得选个离天子最近的住所方为正理,偏偏路望舒不这么干,他的宫内所居不仅远离皇上的乾元宫,甚至比奴才们的仆房更加偏离皇宫的中心。

  他在宫中的院落距离皇城的外城墙仅有一道宫门,一踏出,便是人间百态。

  用不着出示御赐的通行铁牌,守门的禁卫军立时为他打开宫钥,任他出宫。

  短短两刻钟不到,连一盏照亮脚下的灯笼亦无的男人熟门熟路钻进某条小巷,在里边又弯又绕,最后翻身过矮墙,进到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小四合院内。

  果如他所想,这时辰院落里的灶房已透着烛光。

  天未亮便起身和面团、擀大饼的老汉身影出现在灶房中,他手中忙活儿,边侧首与蹲在炉灶前生火的另一名矮胖老汉说笑。

  突然,像察觉到什么,老汉擀饼皮的手一顿,脸上的笑也收起,透过敞开的窗静静望了来,眉间微皱了皱。

  “是……是小路子来了呀!啊、啊——不对、不对!瞧咱这张笨嘴——该打!”负责生火的矮胖老汉率先反应过来,一张嘴抢快便道,随即惊觉自个儿唤错称谓,抬手便左右搧了胖颊两记,忙改口,“是路督公大驾光临啊!”

  路望舒面无表情,微微颔首权充回应,下意识朝灶房跨去几步,那擀饼皮的老汉已搁下手中什物从灶房里走出。

  “……师父。”路望舒唤声轻哑。

  老汉抓起围裙擦拭着掌中的面粉屑屑儿,灰眉轻蹙,顿了两息才道:“都说了,小老儿不是路督公的师父,以前不是,如今亦不是,一直都不是,督公这一声唤,小老儿着实承受不起。”再顿了顿,表情显得凝重且严肃地说:“住在咱们这座四合小院里的,全是再低下不过的人,路督公好自为之,别再动不动就往这儿来,对您没好处的。”

  不请自来的修长身影停住脚步,一时间静默无语。

  “督公请回吧。”老汉直接下逐客令。

  那张俊秀面容未现半分波澜,路望舒抱拳徐徐一拜,从容道:“此时登门拜访确实突兀了,下回会再寻个适当时候过来探望,师父……您保重。”

  他离开时仍选择翻墙而出,没费事去拔闩开门,然尚未走远,矮墙内响起的交谈声已清楚落入他耳中——

  “咱家这位清田老哥哥啊,您这又何必?这是何必?”胖老汉压低问话的嗓音简直气急败坏。“这大盛朝不论内廷或朝堂,多少人想跟小路子攀上关系您知不知道啊?老哥哥您倒好,竟连句‘师父’都不给喊,连张烙饼子也不请人家吃吃,每回徒弟上门探望,您板着老脸就把大贵客赶跑,您没事吧您?”

  “都说了,咱与他并非师徒关系。”鲁清田再次强调。“当年在内廷宫中是因出了意外,受他要胁,才不得不传授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伎俩,哪来什么师徒名分?”一顿,语气更低的说:“……真要想想,他当年不过是个入宫不到三年的小小少侍,十四、五岁的孩子罢了,模样还没长齐全呢,逮着机会竟晓得紧咬不放,把咱一个在宫中混了三十年的老人制得死死,这般手段,这般心性,咱可没胆子也没那脸皮被他称一声‘师父’。”

  胖老汉没好气道:“他要是没拿老哥哥您当师父看,依您这矫情程度,都不知让咱们死几回了?老周哥哥、您、樊三儿,加上咱小春肆,咱们当年同在宫中当差,干了数十年仍是干那些最低贱的忙活儿、脏活儿,没手段没门路的,怎么也蹭不到贵人身边去……”

  “春肆你净说这些干什么?如今咱们都顺利出宫,能有不一样的活法……”

  “是啊、是啊……都出宫了,能活得有滋味些,咱们四个六、七十岁的老家伙还能聚在一起过活,无根浮萍有了落脚为家的可能,全拜小路子……拜他路督公的安排和周全,京城居、大不易啊,若无他的照看,咱们老兄弟几个病的病、废的废,岂能安居?还以为天天擀饼皮、烙大饼摆摊,能赚足了给老周哥哥治病的医药钱啊?”

  “话虽如此,但春肆啊,咱只是……”欲言又止,最后静默下来,似有叹息融入夜色。

  墙外的这位所谓的“大贵客”没再凝神去听,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在犹然沉睡的帝都城中踽踽独行。

  今夜的出宫走走近似“信马由缰”,一开始毫无目的,但下意识的驱使令他双脚有了方向,一走走到了当初安置师父以及几位宫中老人的四合院落。

  称对方一声“师父”……确实是他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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