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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我……你的铁箫压到我的腰了。”殷落霞低语,袖里十指不自觉地握成小拳,费着气力压抑过促的心音。“……你、你放我下来了。”

  裴兴武面容沉静,两臂陡弛,如其所愿地让她双足着地,但一只手掌仍稳稳地托住她的肘,跟着,他长腿往旁一勾,拉来一张椅凳,不由分说地压下她的肩头。

  “坐。”

  “我不用,我——”她欲要起身。

  “你脚麻了。”他掌力适中,将她轻易推回。

  “我没有。我、我又不是你的小师妹,我好得很,用不着你费神。”也不懂为何要反驳,反正,她的性情别扭得可以,着魔似的,偏要与他唱反调,就是这么不讨喜。

  裴兴武抿唇不语,深幽幽地瞅着她。那冷淡秀脸儿有她独特的神态,这三年寒暑,有意无意地在他心头上刻划了什么,要他记之不忘,反覆体会。

  胸口剧震了两下,殷落霞随即感到一阵紧绷。难解的,她就怕他显露出那样的眼光,犹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渊井,无言地容忍着她的固执和臭脾气。

  咬咬唇,她终是安分地坐住,身躯微僵,凤眸平视,暗自调整气息。

  “你放手。”嗓音潜回向来的清冷,如在上位者,淡淡施令。

  按在她肩上的五指先是一紧,随即撤将下来。裴兴武深吸了口气,按捺住浮动的心思,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医书,拍了拍书皮,递向她。

  殷落霞被动地接过,两眸停在他胸前,唇掀动了一下,却未出声。

  他顽长身躯一转,回到炉灶前,再次往石镬里搅动起那根长木杓,一下接着一下旋拌,力道均匀专注。

  周遭好静,浓稠药膏散发出的辛味充斥鼻间,虽已深秋,屋内仍留有炉火的余温,或者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窒闷,闷得额与双颊都浮出晕红。

  紧抓着医书,她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宽阔的肩背和利索的动作,脚上的麻感已退,她仍旧端坐着,直觉得该说些话来打破这诡异的僵局。思绪浮动,喉中涩然加重,一时间竟不能成语。

  直到他停下搅拌,取来一叠四方净布,挖起镂里黑呼呼的药膏平抹在布上,然后一块块摊在木架上晾着,殷落霞终于挤出话来,

  “你明日不用替我驾车,我自个儿骑马入山。”

  闻言,裴兴武动作稍顿,俊容半侧,沉静眉宇模糊地锁住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她陡然一顿,冷颊泛温,凤眸眨也不眨。

  他的“为什么”仿佛是无意的一片落叶,往她心湖坠下,荡开涟漪,教她惊疑不已。这算什么?

  难道,她是在怜惜他吗?在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后,不愿他再随她四处奔波?

  她、她……怜惜他引她也懂得怜惜人吗?这算什么哪?

  不是的!不会的……

  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她几近跋扈地道:“不为什么。我就是想骑马。”

  “山路不好走,你坐马车。”他神情平静,浑没将她的执念看在眼里一般。

  殷落霞先是一怔,忽地眉心蹙起。“不要。我骑马技术好得很,不怕山路颠险。”他、他……他什么也不是,凭什么管她?

  裴兴武干脆放下手边事情,转过身来,五官在迤逦进屋的霞光下显得内敛而深沉。

  这姑娘啊……他似乎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干预她的事,这诡异且耐人寻味的“坏习性”,他越来越不能摆脱,或者,是根本不想摆脱。

  被他瞧得心口微紊、心音鼓动,殷落霞仍骄傲地扬起下巴。

  许多时候,她真厌恶自个儿这近似“小女儿家”的心态,扭扭捏捏、束手束脚的,特别是在他面前,总教她有种长不大的错觉。

  她明明已二十有六,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姑娘,有脑子、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了,他做啥儿拿那样的目光瞧人?

  “等会儿把药材全数备齐后,我会先搬到马车里放置。”裴兴武嗓音依旧持乎,像天塌下来了,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件芝麻小事般。

  “你——”秀颊鼓起,殷落霞忍不住瞪人。

  三年来的相处,她发现他变得较之前寡言,也变得更莫测难解了。大部分时候,他是供她差遣、听她的话办事,但要是让他硬起脾气去坚持某事,他有的是耐性和她对耗下去,偏不任她称心顺意。

  到底谁是主,谁是仆?谁又该听谁号令?她才是支使人的那一方,不是吗?为什么偶尔还得教他欺到头顶上来?

  到底算什么哪?

  这一方,裴兴武的唇角似有若无地浅扬,尽含深意,忽地道:“其实,你无须顾虑到我,我并未觉累。”

  殷落霞的胸口一怦,先是怔然,随即有种被窥透心思的慌乱。想也未想,她掀唇急辩:“我、我没有!”

  闻言,他笑弧未隐,也不言语,只淡然颔首。

  殷落霞又是一阵心慌,对方那清朗眉目似要洞悉什么似的,唇一咬,她陡地站起,踏了两步来到他面前,十指都快将那本可怜的医书掐碎了。

  “你最好相信!”

  “相信什么?”裴兴武单眉微乎其微地挑起。

  她一迫近,他再次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气味,那长年染在她衣衫、肌肤上的药香,让人忍不住想嗅得更深。

  “他人如何干我底事?我、我谁也不在意,更不会去顾虑到……顾虑到你!”她脸一热,硬是嚷出。这堪称气急败坏的神态若教其他行会里的人撞见,怕是要吓掉一干人的下巴。

  “你最好相信!”嗓声再扬,隐有躁意。

  裴兴武垂眸注视着那张生气勃勃的秀脸,胸中温热,却仍沉静地道出一贯的答案——

  “我相信。”

  他目瞳深幽,落拓的垂鬓让五官带着点不修边幅的神秘郁味,是吸引人的,相当、相当地吸引人。然后,那好看的嘴再次掀动——

  “我一直深信不疑。”

  殷落霞蓦地气息紧窒,心窝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重撞了一下。

  温潮急速漫开,在四肢百骸里轻窜,她难以克制地脸红心跳。

  不知怎地一回事,尽管他回话的语气和用字遣词如以往一般平静温和,但她却觉得……他其实是说着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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